掌金鸾(51)
只可惜,自己的计划都被打乱了。奚旷没有和她共乘马车,秋穗也没法去试探平乐,身边反倒多了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太不可控。
桑湄脑仁有些发疼,不禁又瞥了虞二夫人一眼。
她裹着被子,垂着眼,面色憔悴,但不难看出昔日姣好的容颜。
看着她,便忍不住想,贺府到底如何了?
只是现在还不是问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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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大人请留步,城中事务繁多,还得有劳诸位忙碌,就请送到此处,不再耽误诸位了。”奚旷勒住缰绳,座下宝马抬了抬蹄子,喷了个响鼻。
“殿下客气。臣等食君之禄,理当为君分忧。殿下浴血沙场,才是劳苦功高,在殿下面前,臣等可不敢称忙。”北炎对收复南邬相当重视,特意从六部中各拨了一些官员前来处理政事,而此次总领的官员,则是临时封的一位高姓刺史,在治理地方上相当有手腕。
高刺史对奚旷一揖,道:“臣等必当鞠躬尽瘁,不敢辜负陛下及殿下所托。”
“怪本王疏漏,留了个烂摊子给高大人。”奚旷笑了笑,“贺府是南邬世家,此次收复南邬,贺家也出了力。只可惜惹了民怨,本王行事也不够缜密,竟被刁民钻了空子,深夜纵火烧了贺家大宅。卫队虽有心抢救,但可惜烧得实在猛烈,竟没能救出几个活口。这也让本王为难,回长安后,该如何向父皇交代?”
高刺史不动如山:“殿下不必忧心,昨日臣刚收到消息,那贺府之所以如此易燃,是因为府中藏匿了易燃的药草,至于具体是什么药草,还得等进一步查验。”
奚旷惊讶挑眉:“哦?竟有此事?那还得有劳高大人费心了。”
“殿下客气。”
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话,奚旷才终于告别了送行的文官们,启程回长安。
他知道这群文官里有不少都是太子的人,不过他也并不在乎。他留了一大半军队与将领驻守在南邬,以防动荡。两方人相处,还得磨上不少日子。
回到长安后,想必定有弹劾他纵情声色的折子等着他,但他需要的,正是这份弹劾。
他军功炽盛,于太子而言,不是好事。
于皇帝而言,也未必是好事。
朱策拍马赶到奚旷旁边。
奚旷:“如何?”
早上有外人在侧,不便说话,朱策直到此时才能禀明:“桑姬情绪平稳,看到夫人后,也没有太大波动,想来是把殿下的话听进去的。”
奚旷:“夫人呢?”
“还是和之前一样,不爱说话,怕生。”
奚旷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是在前天夜里见到母亲的。
彼时贺府起火,朱策把虞二夫人救了出来,暗中护送回了宫中。
母亲被大火吓坏了,路过宫门口一个水缸时,死死抱住了水缸不肯撒手,奚旷没有办法,只能自己蹲到水缸边,静静地看着她。
母亲老了。老了不少。
她也不认识自己了。
哪怕他说,自己是旷儿,她也摇着头不信,嘴里喃喃着什么“娘错了,不该赶你走”“旷儿什么时候回来”诸如此类的疯话。
奚旷印象中的母亲,正常时和普通妇人没什么区别,但疯癫起来却是会动辄打骂的,因此他来见母亲之前,还特意做了心理准备,无论母亲要怎么对他,他受着就是了。
可母亲没有。
十几年不见儿子,她连疯都换了种疯法。
天穹夜幕,星斗低垂。
殿前炬火燃烧,照亮虞二夫人鬓角的根根白发,缕缕皱纹。
奚旷陷入巨大的空茫。
他不会安慰人,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唯一经手此事、知晓底细的朱策,也只是个粗人,根本不可能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来。
好在母亲还能自理,多数时候不吵不闹,就这样在长安来的文官们眼皮子底下藏了两天,最后把她塞进了桑湄的马车。
奚旷不确定失忆后的桑湄是否还能意识到虞二夫人是谁,但她足够聪明,又是女人,把母亲和她放在一起,应该会很安全。
贺府与南邬一同覆灭,如今这两个女人,都只能依靠他。
他已经想好,等到了长安,交了兵符,他就带着她们回封地。
他的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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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未时,军队停下休整,顺便午食。
车帘被人一把掀起,冷风顺着铁甲卷进,本就不大的车厢顿时显得拥挤逼仄起来。
一只三层高的食盒被奚旷放在了中央,他撩甲一坐,淡淡道:“吃罢。”
秋穗立即道:“奴婢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七日不见,奚旷下巴上的胡茬密了不少,但眼神通亮,落到桑湄身上的时候,又令她回忆起那夜他锐利如刀的眸子。
一刀一刀,把她割开,把她曾经加诸他的,重新返回来。
桑湄裹着被子,恹恹地去揭开盒盖。
第一层,一壶热茶,两只杯子,只是茶香味不明显,应该是刚冲泡不久。
第二层,一盘糕点,看样式应该是火头军直接从御膳房里做好了带出来的。
第三层,两盘卷饼,香倒是挺香的,只是看不出饼里究竟卷的是什么东西。
“行军途中,凑活吃点。”奚旷道,“糕点不易携带,今明两天吃完,就没有了。”
桑湄没搭话,把沉重的铁链撇了撇,才伸手去拿热茶捂手。
奚旷半跪下身,取了一盘卷饼出来,递到虞二夫人面前:“……奶娘,趁热吃点罢。”
桑湄捧着茶,不阴不阳地哼笑一声:“殿下好生孝顺,对妾身的奶娘都如此敬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对殿下有救命之恩呢。”
虞二夫人大约也是饿了,接过盘子,就一口一口咬了起来。奚旷在旁边,一边默然拍着她的肩,防止她呛着,一边端了杯茶,时不时递过去给她抿一口。
看着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桑湄突然愣了愣。
因为之前虞二夫人都是瑟缩着身子,连手都是收在袖口里,所以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虞二夫人身上,竟然没有任何镣锁。
她又撩开车帘往后看了一眼,远处,囚车里的女眷们也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东西,零星几个人,连同秋穗,正在士兵不远不近地跟踪下,往密林深处而去,大约是去解手。只是土地不平,加上有脚链束缚,所以大家都走得东倒西歪。
“敢问殿下,为何对妾身和妾身的侍女防备至此,却对妾身的奶娘如此优待呢?”桑湄放下车帘,直直诘问。
“自然是因为她年纪大了,就算跑,也跑不远。”奚旷见虞二夫人自己能端稳盘子,便收了手,一边重新往茶杯里续茶,一边道,“不似卿卿等人,年轻有力,稍不留神,便容易钻了本王的空子。”
“朱大人说,若妾身替殿下好好办事,往后必不会亏待妾身,不知这个‘不会亏待’,在殿下那究竟是怎么个算法?”桑湄轻啜一口茶,被苦得一拧眉,“殿下该不会又要说,活着便是对妾身的恩赐了罢?”
“奶娘神智不大清楚,若有冒犯到你的地方,尽可以与我说。若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及时告知于我。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你不要与她交恶。”涉及母亲,奚旷的语气终于软和了些许。
桑湄眨了眨眼:“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奚旷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在宁王府,除了下人,只会有你与她两个女人。”
“……”桑湄沉默一瞬,忍不住哈了一声,“宁王殿下这是演的哪一出,为了个亡国公主,遣散后宅?是嫌妾身还不够打眼吗?”
“本就没有后宅,何来遣散一说。”奚旷又给虞二夫人喂了一杯茶,顺手把桑湄手里那杯续上。桑湄厌恶地一躲,热茶便洒了她的手背上。
奚旷动作顿了顿。
“什么奶娘,根本就是殿下你自己的亲娘罢?”桑湄冷笑道,“秋穗都同我说了,说她与贺府那个虞夫人长得一模一样,若我没记错,殿下你不是亲口承认自己出身贺府吗?也不知道这位夫人知不知,那位贺公子就是死在殿下手上,手足相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