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197)
私下里,顾锦兰曾问过桑湄本人对此的想法。
桑湄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陛下后宫只有我一人,我却膝下无子,你觉得这合适吗?”
顾锦兰:“娘娘的意思,就是想要?”
“我以前曾亲眼见过妇人生产,难受了好几天。”桑湄扯了扯嘴角,“我在想,若是这世上有什么办法,能够叫女子生产起来没那么痛苦,便好了。”
顾锦兰皱眉:“娘娘若是想生,微臣定当竭尽所能。只是这生产难关,医术再精湛的大夫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但娘娘若是自己不愿涉险,而陛下后宫又再无别人……”
倘若这后宫里还有别的妃子,从其他妃子底下过继一个到皇后膝下,也是宫中常有的事。但难就难在,这后宫里也没有别人了,她看皇后娘娘,也不是愿意往皇帝身边塞人的人。
陛下与皇后娘娘身体都康健,皇后娘娘更是据说从前还怀过孩子,可见这两人并不是不能生。既然不是不能生,那总不能去宗室里头抱养一个罢!这像什么话!
桑湄撑着脑袋,微感疲惫地闭了闭眼。
平心而论,她对小孩子本身并无喜恶之分,她只是因为亲眼见证过生产的艰难,所以对这件事感到本能的畏惧——这种事情,人力仅能解决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只能看天意和运气。这样的不确定性,令她不敢将自己的性命轻易交付。
可她是皇后,膝下又怎能无子?
她才封后一年,与奚旷年纪又并不算特别大,她未生子,群臣倒还不会说什么。可倘若两年、三年、五年过去,哪怕不是针对她本人,群臣也会担忧起社稷的稳固来。
更何况,这万里江山,理当由她的后嗣来继承。
至于所谓的过继抱养,她从未考虑过。她若是有信心能教养好养子,那为何不干脆直接自己生一个?这皇家之中,亲生的父母儿女,都会有相残之时,而抱养来的孩子,只会更多一层受人挑拨的风险。她绝不能埋下这个隐患。
从长远来看,眼下应当是她生子的最佳时机。既不是发育未完全的少女,也不是身体渐衰颓的老妇,皇帝正在最爱她的时候,群臣正在最安分的时候,她若是于此时诞下麟儿,即使有一日奚旷去世,她也不会向历代无子的皇后那样,落得个凄凉晚年。
孩子,她必须有。
否则,若奚旷长期无子,那群臣只会逐渐倒戈向陈王奚映。
绝不能让此种可能发生。
“娘娘?”顾锦兰试探着喊了一声。
桑湄回过神来,突兀一笑。
“娘娘笑什么?”
“没什么,你先回去罢。”
顾锦兰只得道是。
她退出去,秋穗进来:“顾太医出去的时候表情甚是古怪,娘娘与她说了什么?”
桑湄道:“她问我想不想生孩子。”
“那娘娘想生吗?”
桑湄看着秋穗:“我方才想了很多。生孩子,最坏就是死在现在,但假如顺利,未来道路清晰可见,我只需往前走便是;不生孩子,虽无性命之忧,但我走的路便会加倍艰难——秋穗,你别看现在好像支持我的人挺多,但他们支持的,只不过是我当皇后罢了,如何才能让他们一直支持我,乃至于支持我做出更逾矩的行为,这还需要许许多多年的经营。而在这许许多多年之中,会冒出多少新的风险,谁知道呢?但假如我有了孩子,很多风险,就可以扼杀在萌芽之中。”
“这么说来,娘娘自己权衡之下,是愿意生的,只是担心安全?”秋穗皱了皱眉,“其实就算安全生产,后续也未必轻松。”
桑湄当然知道。有许多产妇,生产时母子平安,但却由于种种原因,落下一系列后遗症,又因为太过私密,痛苦终生,难以为外人道。
“可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她说,“秋穗,我想要更高的位子,不能没有自己的孩子。即使现在不生,将来也要生,可那时候我年纪大了,生产只会更危险,且将来我权力愈大,要管的事情愈多,生孩子对我而言,就更容易变成拖累。”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从通宁逃往蹇州的路上,搭乘的一个商户车队。那商户女儿李小姐告诉她,在他们老家,有一个女商人,丈夫死了,自己逐步撑起家业,家业做大之后,也没有招赘,而是没事就去逛相公馆寻欢作乐。听说她也没有孩子,所以一身轻松,至于那偌大的家业往后交给谁,想来对方心里有自己的主意。
“但我和那些普通妇人、甚至是世家妇都不同,她们不生孩子,最多只是名声不好听,若是铁了心不生,想必也有不生的乐趣。可我不一样,我不能把江山交到外人的手里,不是自己的后代,焉知将来史书会如何写我?我不怕后世非议,只要是我做的,如何评论都可以,但倘若史官迫于外力,连事实都歪曲,这叫我如何能忍?而只有自己的后代,因为身上流着我的血,无论如何都不会刻意将我抹杀。”
秋穗沉默。
“但是我想了这么多,最后又忽然想起来一点。”桑湄扯了扯嘴角,“生孩子这件事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政治斗争的工具,我在权衡这件事给我带来的伤害大还是利益大的时候,其实压根就没把‘孩子’当成人。”
她苦笑一声:“你觉得我会是一个好母亲吗?”
秋穗道:“奴婢觉得,娘娘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有时候真羡慕男人啊。”桑湄靠在美人榻上,仰着头长叹一声,“我在这儿计算,是现在生还是以后生,将来若是忙于政务,恐怕就没法安心养胎,而若是要安心养胎,恐怕就得疏于政务,所以还是趁着现在事情不多,现在生为好——但男人就从来不必考虑这些。”
“那娘娘觉得,陛下会是一个好父亲吗?”秋穗问。
桑湄顿了顿,若有所思:“你若非要问我,那么以我对他的了解,我觉得他会是。以前在撷阳郡卖酒的时候,他就很会哄小孩子开心。他又喜欢我,当然也会喜欢我们的孩子。”
说到这儿,她复又低头笑了一下:“他长得好,性格一开始也不错,人也还算聪明,又有本事,集了奚家和虞家两家的优点,我允许他,当我孩子的父亲。”
秋穗道:“既然娘娘心意已决,那奴婢自当全力支持娘娘。只是容奴婢多嘴问一句,倘若,倘若娘娘真的时运不济,没能走过那道鬼门关,那么这么多年来的努力,不都成了竹篮打水吗?”
桑湄默然良久,才道:“我也不是第一次赌了。在建康吞下那枚假死药的时候,在孤身一人逃出宁王府的时候……我都在赌,赌我不会这么倒霉。甚至在快到蹇州城的时候,我遇到了山匪,若不是魏庭辉出现及时,我早已成了刀下亡魂。而这次,也让我心存侥幸一回罢,我好歹是个皇后,那么多人看着我,总不能叫我这么轻易死了。”
她既然选择了要登上那个至尊之位,就得付出登上至尊之位的代价。
因为她有皇位需要人继承,所以她需要孩子;又因为她要做的是一件史无前例之事,所以必须保证孩子不会成为自己的隐患;最后,因为她是女人,所以这个孩子,只能她自己生。
谁让男人不能生呢?她就算找来十个八个面首,这十个八个面首也不能帮她生孩子。
“不过,想开点。”桑湄苦中作乐道,“至少我和男人不一样,我没精力搞出那么多个孩子来,也就没有什么争来抢去的手足相残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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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十月,桑湄被诊出有孕。
何太医已经老迈,前不久刚致仕回乡,如今每旬来给桑湄请平安脉的,便只有顾锦兰一人。
对于这个结果,桑湄并不意外:“我上个月便没来月事。”
顾锦兰问:“是否要报予陛下?”
“我自有分寸。”桑湄道,“另外,我确切有喜这件事,等两个月后等脉象稳定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