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170)
然而就在他的鼻尖与她的鼻尖相触的一瞬间,他猛地清醒过来,乍退两三步,扶着墙壁,定定地看着她,目露惊惶。
他在干什么?他是要趁人之危吗?
她醒着的时候尚不会容忍他这般轻浮,他又怎能在她睡着时贸然做出此举?
他害怕她突然醒过来,害怕她恼怒地质问他方才在干什么,害怕自己失而复得、小心呵护的珍宝,会再一次决绝地弃他而去。
他牢牢地盯着床上的人,唯恐下一瞬她就睁开眼,对他露出嫌恶的表情。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床上的人仍旧无知无觉地睡着,没有一点动静。
奚旷绷紧的肩膀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转身朝桌边走去,再也不敢靠近她半分。
他吹熄了蜡烛,周围顿时漆黑一片。
这一回,他就算是想看也看不见了。
奚旷终于放心,摇了摇头,闭上眼,努力赶走自己脑中那些芜杂的思绪。
一路奔波,昨日又是一宿未眠,哪怕他的精神再激动,他的身体也早已疲惫不堪。
他伏在桌子上,缓缓沉入梦乡。
……
奚旷是被一声惊叫给惊醒的。
他猛地弹起来,顾不上睡得有些僵硬的臂膀,着急地冲到桑湄床边:“怎么了?”
桑湄拥着被子,直直地坐在床上,对他的提问充耳不闻。
他更急:“出什么事了?”
桑湄微微一凛,抬手抚了抚额头,有些疲惫道:“没事,做了个梦。”
“当真没事?”
“嗯。”
夜色无边,奚旷看不清她的表情,转身去点了蜡烛,又折回来,蹲在她的床边,握住她的双手,仰视着她道:“梦都是反的,不必在意。”
她垂眼看向他,忽而古怪一笑:“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吗?”
奚旷抿了抿唇:“什么?”
“我梦见,你不顾朝臣意愿,非要立我为后,有人为了将自己女儿送入宫中,便故意设计害我。你若死了皇后,当然就应该充实后宫……”
她轻飘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气恼打断:“不可能!我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我只是说一个梦罢了,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她道,“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这次你来找我,说了那一堆有的没的,我又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奚旷注视着她凉薄的双眼,声音忽而有些颤抖起来:“你……难道要为了一个梦,就……”
“你说梦都是反的,那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个反法?难不成是别人没有害我,我倒去害了人家的女儿?”
“当然不是!”奚旷咬牙,“说不定别人是不想让自己女儿入宫,所以巴不得赶紧推你上去当皇后!”
桑湄蓦地笑起来。
她低下头,本想忍住,但越想越好笑,最后笑得连头发都在抖。
“你真是……”她摇头笑道,“为了说服我,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啊。”
奚旷正色道:“若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但你若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拒绝我,恕我不能信服。”
桑湄终于停了笑,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弯下腰,抚上他的脸颊。
她的眼珠比黑夜更黑,比深海更深,像是漩涡,像是飓风,要将他卷入。
“其实我还没有说完。”她轻声道,“那个梦里,虽有人要害我,却因为你的保护,并没有害成,相反被你降罪赐死。可是,也正因为你对我这过分的保护,才更令其他人觉得,我是个红颜祸水。”
奚旷沉默片刻:“然后呢?”
“然后他们觉得,你为我所惑,成了昏君,所以对你愈发不满,想要另立明君。于是,就派了人刺杀你……再然后我就醒了。”
奚旷扯了扯嘴角:“荒谬!”
“确实荒谬。但是,也让我想到了一些事。”她叹息道,“你曾经说爱我,还放了那么多亲卫保护我,可最后呢?孩子没了,我也险些丧命。世事无常,哪怕你本意为善,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宁王府里,我的荣辱,我的喜怒,我的安危,皆系于你身,可你不在的时候,还有谁能真正保护我?”
她眯了眯眼睛:“容我说一句难听话,倘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先我一步而去,而这江山又尚未有继承人,你猜,那些朝臣,还有你的弟弟,会不会让我给你殉葬?”
奚旷一怔,旋即起身,一把将她扣在怀中。
他粗重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她听见他沉重的声音:“说的什么胡话,尽诅咒自己。”
她有些惊讶:“我诅咒的不是你吗?”
他有些苦涩地笑起来:“若是你先我一步而去,是想让我再死一回吗?自然是我先你一步而去,更为合适。”
桑湄张了张嘴,竟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半晌才道:“你这样……显得我太过冷酷。”
奚旷将她抱得更紧,声色喑哑:“我明白你的顾虑。你还想要什么,给你便是。”
“真的明白吗?”她偏了偏头,在他耳边呢喃,“我想要的,是能自保的能力——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护卫。”
“我知道。”
他仍旧是保持着抱她的姿势,她也并未挣脱,两个人就这样静静依偎,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几声虫鸣,漾开在这漫漫的夜。
“你在想什么?”桑湄问。
奚旷答:“我在想,你怎么还不推开我。”
桑湄伸手,按住他的胸膛,就在他以为她是要推开他的时候,她却道:“其实你想错了。”
“什么?”
“我其实,从未真正厌恶过你。”她缓慢地说道,“不管是在撷阳,还是在通宁,我虽对你有过怨,有过恨,却从来谈不上‘厌恶’。因为我心里清楚,我之所以会遭遇如今的一切,追根溯源,都是我自作自受。如果我当初没有骗你……”
他一把捂住她的嘴。
“别说了。”他眉头隐隐地跳,“全都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你比我坦诚,也比我勇敢,你会跪在我面前,对我说都是你的错,可是我却不敢。”她涩然勾唇,“这么多年,其实我也欠你一句,对不起。”
奚旷愣住了。
像是一朵巨大的烟花在脑海中炸响,他被震得全身发麻,四肢僵硬,一片空白。
她的手心滑过他的胸膛,最后停在了他的后背。
她轻轻拥着他,道:“你来之后,为我做的事,我全都看在眼里。只是我心里有坎迈不过,所以才一直冷眼待你。可无论我提多么过分的要求,你都悉数答应,令我觉得,我才是那个心虚之人。”
奚旷喉头哽咽,他想说很多话,比如本就是他没有保护好她和孩子,比如是他自愿做的这一切,比如过去的事情,他早就原谅了她,而今日得她一句道歉,更是彻底圆满。
他红了眼睛,汹涌澎湃的心潮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再也按捺不住,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们四目相对,他看见她眼中露出些许惊讶,最后归于平静,闭上了眼睛。
她的睫毛如蝶翅,合上时带起的微微气流,像一阵狂风,席卷了他脑中所有的思绪。
他彻底不再犹豫,略显急躁和凶猛地纠缠着她,仿佛要把这么多年来所有经历过的喜悦、悲痛、憎恨、哀怨、胆怯、恐惧、迷茫、庆幸……全都化在这一个混乱的深吻中。
她细细的呼吸被他吞入喉间,她的嘴唇是丰润的花瓣,却在狂风暴雨中,变得泛软湿淋。狭小的空间,炽热的气息,清甜的味道,令他头晕目眩,不知身在何方。
他覆着她,从她的嘴唇吻到她的眼睛,又从她的眼睛吻到她的耳垂,最后又从她的耳垂吻到她的脖颈,仿佛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证明他的存在,才能证明他此刻对她的拥有。
烛光昏昧,她是悬崖边上一株摇摇欲坠的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