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16)
一名衣着简单的少女连忙走了过来,撩起床帘,与她四目相对。愣了片刻,那少女赶紧拿了盏水,递到她面前。
有淡淡的甜香,茶盏里盛的是蜜水。
桑湄手有些抖,端不住茶盏,那少女便塞了个枕头在她身下,帮她垫高,好坐得舒服些,又把茶盏凑到了她唇边,微微倾斜。
桑湄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抿完了那盏蜜水,又脱力般地放松下去,怔怔地望着少女,问:“……你是谁?”
开口才发觉嗓子滞涩得不像话,若不是方才喝了点水,恐怕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少女跪在床边,朝她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摆了摆手。
桑湄皱眉:“你不会说话?”
少女点了点头,垂下眼睛。
“这里是哪里?”桑湄问。
少女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她。
“我……”桑湄揉了揉额角,又喃喃自语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忽地自己呆住了,静了许久,才指着自己,惊疑道:“我是谁?”
少女也愣了愣,随即慌忙打起了手势,指指这里,指指那里,似乎是想告诉她什么,可是桑湄只是盯着她,满脸不解。
“我……是谁?”她茫然地捂着头,“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
少女似乎是有些害怕了,起身,噔噔噔地跑了。
殿门开了又关,只余一阵风吹起床畔的白纱。外面的阳光从窗棂里照进来,桑湄恍惚地想,好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灿烂的天气了。
“不记得了?”长案后的男子眉头一皱,连原本在写奏折的笔都停了下来。
“是……公主是这么说的。”如月惶恐地禀报,生怕宁王误解,又连忙补充,“奴婢按照殿下的意思,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公主甚至都认不出奴婢是浣衣局的宫女——奴婢穿的还是之前浣衣局的衣裳呢!”
“有意思。”仿佛听到了什么奇闻一般,奚旷掷了笔,将未完成的奏折压好,起身道,“朱策,守住披香殿。”
“是!”
奚旷步出寝宫,外面的积雪早已清扫干净,他负手往披香殿走去,却走得并不很急。
听到她醒来,有一瞬间,他是高兴的——他耐心有限,可不想再对着一个活死人说话了。她醒了,就意味着他们可以好好清算过去的烂账了。
然而还没等他想好该以何种姿态踏入披香殿,就又听说,她失忆了。
吃了颗药,醒来就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奚旷的脸色陡然冰冷。
清鸾啊清鸾,我可真是高估了你。本以为醒来后,怎么都得跟人哭一哭,闹一闹,再来一套宁死不屈的把戏,谁知道就这么轻易当了逃兵。
装失忆?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要面对的一切了么?
只可惜,他早已不会再上她的当。
等走到披香殿门口,奚旷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守卫们都被打发去了外围,奚旷甫一推开门,便听见屋里当啷一声,什么东西碎了。
他缓步走进,床上的女子望向他,目露惊惶。
他微微笑道:“醒了?”
桑湄看着不断走近的男人,下意识往床角挪了挪,试图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渴了?”奚旷垂眸扫了一眼地上碎裂的茶盏,蜜水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弥散在空气中,“这种小事,何须你亲自动手,喊下人便是。”
眼看他已经坐在了床边,桑湄一声急喝:“别过来!”
奚旷挑眉。
“你……你是谁?”桑湄迟疑地问道。
她长发散乱,柔弱无骨地靠在墙上,眼神飘忽不定,看上去真像是一个楚楚可怜、受人欺压的弱女子。
三年不见,她的下颌尖了些,肩膀也瘦了些,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你时,你就难以说出重话来。
“如月称你不记得了,看来是真的。”奚旷伸出手,只靠单臂,便能够轻易将她从床角拖拽到自己面前。
桑湄恐惧地看着他,努力挣扎着,可她那点挣扎,在奚旷看来和一只被剪了爪子的狸奴没什么区别。
“你放开我!”她雪白的脸都逐渐泛红起来,“我,我……”
“你什么?”他含笑看着她,摩挲着她的下巴。
她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眼里迸出凶光。
奚旷眉头一跳,松了手。
唔,也不算个全然的逃兵,居然还敢咬他。
失了禁锢,桑湄立刻便要跳下床,可是因为太久没有活动过,她的腿脚都不听使唤了,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奚旷身前。
奚旷垂眼看着她,笑道:“何必行此大礼啊,卿卿。你我同榻多年,不必在意这种虚礼的。”
“什么!”桑湄惊愕地看着他。
“卿卿,你大病初愈,醒来却不记得为夫,着实叫为夫心寒。”他抚摸着她的头顶,勾起她的长发,慢慢地绕在指尖把玩。
桑湄急道:“我、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不要胡说!”
“卿卿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怎么就知道我在胡说呢?”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跟他玩这种幼稚的把戏,那就看谁能装得更久好了。反正他本来也没急着杀她,她这样的女人,心眼多如莲蓬,若是死得太轻巧,那可就太过无趣了。
“我、我是……”她低下头,咬着牙,神色痛苦,“我不知道……你……”
“真的半点也想不起来了吗?”
桑湄摇了摇头,这一摇,仿佛晕眩感更重了,她扶住床沿,喉间发出细细的痛吟。
“真可惜。那你还记得这中原大地,分作哪两国吗?”
桑湄只是看着他,拧眉不语。
“那本王便来告诉你。这中原大地,自两百年前益朝覆灭后,便分作北炎与南邬二国,不过很不巧,就在前几天,只剩下北炎了。本王乃北炎宁王,奉诏讨伐南邬,你我现在,正在这昔日的南邬皇宫之中呢。”奚旷笑道,“而你,则是本王的侍妾。”
桑湄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有胆怯、有狐疑、有警惕,却唯独没有他预想中的羞愤。
他的笑意微微冷了下去:“不信?不信的话,你看看自己的左胸之上,是不是有一颗红痣。”
桑湄一惊,连忙低头打量自己,正是冬天,她穿的衣裳严严实实,根本不可能露出胸口。她正欲自己验证一下,顾忌奚旷还在,便犹豫着不敢动手。
奚旷嗤了一声:“你昏迷了那么多天,本王想对你做什么,早就做了,还在乎这点脸面?”
桑湄咬唇,踉跄着站起身来,躲到丝绣的屏风后面,背过身去,轻轻拉开自己的交领,飞快地看了一眼。
而在她背后,奚旷的那点残余的笑意,也终于彻底消失殆尽。
他看着她重新理好衣裳,回过身来,脸上已不再警惕,只是有些尴尬与迷茫:“我……真的是你的侍妾吗?”
“你若不是,本王又如何得知你那里有颗痣呢?”奚旷定定地看着她,“还是说,你觉得,我们也可以做对露水鸳鸯?”
“不,不是……”她连连摆手,嗫嚅道,“我只是……都不记得了。”
桑湄偷觑他,见他虽然脸色不太好,但并没有要发怒的意思,便扶着床沿,抿唇坐回了床上。
她低头摆弄了一会儿衣带,才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小声说道:“殿下……我可以……先沐浴吗……”
可能是生病的时候发了汗,身上一直有些黏腻腻的,她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说了。
奚旷:“哦?你这么快就相信我是宁王了?说不定北炎还没有这么一个王呢?”
桑湄一怔。
她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想了想,才轻声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不信,又能如何呢。你说你是谁,那你就是谁罢。”
听起来有些丧气,但也不失道理。
他无言片刻,深吸一口气:“如月。”
跟着奚旷过来,一直在殿外听候的如月立刻进门,秉持着哑巴绝不乱说话的设定,福了福身,便不再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