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147)
然而这一次,毫无预兆地,皇帝就突然指派了一个白身的孟敬升,大老远地从蹇州跑去青江治水。奚旷还费心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此人正是桑湄的舅舅。
皇帝此举,想必已经在长安城内引起了一些涟漪。也许有人会猜测,宁王宠爱桑姬,皇帝提拔孟敬升,其实就是在扶持宁王;也许还有人会猜测,自从南北统一后,朝廷始终没能做出什么切实的举动,让南邬民心归附,而孟敬升从前在南邬百姓心中有点分量,提拔孟敬升,或许就意味着将来还会有更多南邬官员,涌入大乾官场。
无论别人怎么想,现在摆在奚旷面前的问题,只有一个——
如何对待孟敬升。
“他在试探我。”半晌,奚旷开口,“我上次擅闯长安,已经触怒了陛下。他现在故意选中孟敬升,就是为了看看我的态度。”
朱策:“可是这……图什么呢?陛下他既然将桑姬藏了起来,就是为了敲打殿下。现在又让孟敬升冒头,难道是为了看殿下主动接近孟敬升,引殿下犯错?”
“我听说,太子近来过得不大舒坦。”奚旷抬眼,眼中是化不开的墨色,“我一离开长安,他就急着向陛下奏事,结果出去的时候,脸色极差,想必是没能得到预想中的结果。而最近,陛下待他虽依旧不薄,但上朝议事的时候,甚至都不会问问太子的意见了。”
朱策也甚是奇怪:“不知这太子到底是哪儿冒犯了陛下,竟能让陛下生这么久的气。”
“若只是差事办得不好,陛下是不会这样长久冷落他的。一定是他触了陛下的逆鳞,让陛下忌惮了。”奚旷闭上眼,“陛下这是又把我当磨刀石了。”
口头警告未必会让奚曜吸取教训,只有当太子之位真正受到威胁时,他才会明白,只有万事顺着父亲的心意,他才能稳坐东宫之主。
“那殿下若是真的去与孟敬升接触,岂不是正中陛下下怀?又能让太子感到危机,又能作为殿下结党营私的证据,将来殿下不就彻底成了太子的垫脚石?”朱策忧心忡忡,“要不咱们还是按兵不动,别管孟敬升了罢。”
“不。”奚旷却打断了他,“于情,桑姬是我的人,她的舅舅出现,我不可能视而不见。于理,陛下亲自提拔的孟敬升,我若不为所动,不就是向陛下证明,我在刻意避嫌?你觉得,在陛下看来,是有一个隔岸观火、琢磨不透的儿子好,还是有一个意气用事、容易上钩的儿子好?”
朱策痛苦地磨了磨牙,这可真是进退两难!
“那么,就让我会一会这位孟大人。”奚旷唇畔噙起一抹凉笑,“我倒真的很想知道,他作为桑姬的舅舅,是如何看待我这个宁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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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敬升在青江下游待了大半个月,随着雨季的结束,堤坝的修复,灾区的重建也陆续完工。孟敬升还特意又多留了几日,为当地的官员撰写了一份自己多年来的治水心得,不仅有青江地域的经验,还有其他江流地带的经验,足够他们好好学习一阵了。
因为疏流到位,受灾的大多是一些人员稀少的区域,灾民得到了及时的转移和补偿,民众情绪平稳。当地官员呈了奏疏递往长安,将各项结果一一交代清楚。
不久之后,朝廷使者抵达青江,按照陛下的吩咐,赏了当地官员每人一碗清粥,意在叮嘱他们清廉为政、勿忘百姓。至于此次在治水中贡献颇多的临时辅官孟敬升,陛下另外有旨,宣他入长安觐见。
孟敬升一口气还没歇完,又马不停蹄地随使者赶往长安。
明眼人都知道,这位昔日的蹇州刺史,恐怕又要重返青云了。
连日奔波,孟敬升夜里在驿馆睡得很沉。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身处陌生森林,四周寒气逼人,而他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一条冰冷的毒蛇盘旋在自己的脖子上,朝自己嘶嘶吐着信子。
他猛地惊醒过来,睁开眼,却发现有什么白光从眼前一闪而过。
“什么人?”他腾地坐起身。
“孟大人倒是敏锐,以前没少被刺杀过罢。”黑暗之中,只听一声铁器入鞘的声音,随即,一个低沉男声森幽响起。
孟敬升警觉道:“你是何人?如果不是为了杀我,又是为了什么?”
一簇火苗从面前燃起,照亮了房间。
面前的不速之客收起了手里的火折子,又拨了拨桌上蜡烛的烛芯,让它燃得更明亮一些。等慢条斯理做完了这一切,他才直起身来,望向满身戒备的孟敬升:“孟大人,初次见面,请恕本王唐突。”
孟敬升皱起眉来:“你是……宁王?”
奚旷挑眉:“孟大人果然聪明。”
“能自称‘本王’的,满朝上下只有两人,而我并不觉得陈王会对我有如此大的兴趣。”孟敬升冷着脸道,“且不说宁王殿下半夜三更擅闯他人卧房,是否是君子所为,单论宁王殿下私自出封地这一条,恐怕就已是死罪了罢?”
“孟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本王夤夜前来,可不是为了和孟大人结仇的。”奚旷含笑道,“本王是受人所托而来。”
孟敬升:“谁?”
“桑湄。”
孟敬升:“……”
他猛地咳起嗽来,奚旷伸出手,替他拍了拍背:“孟大人怎么如此激动。”
孟敬升避开他,下床穿了外裳,待得衣衫齐整后,才一脸肃容地坐在了桌前:“她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奚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孟大人看上去,好像对这件事并不怎么惊讶啊。”
孟敬升冷哼一声:“我孟家世代簪缨,花费心血培养她,她却不顾大局,自我放纵,险些丢了我孟家的脸面!她从前不听我的劝,如今倒是想起我这个舅舅来了?若不是龙椅上那位点了我治水,她恐怕也不会让宁王殿下屈尊前来罢!”
“听孟大人的意思,好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
孟敬升呵了一声:“宁王殿下这么急着来替她传话,看来她在殿下心中,倒还有些分量。我这外甥女醉心权术,与殿下如此投缘,倒也是她的造化了。”
“你们甥舅一场,说话何必如此尖锐。”奚旷道,“为表诚意,我也不瞒着孟大人了,此次陛下会选中孟大人,而不是其他南邬旧臣,其实也有本王这一层关系在。”
孟敬升凛道:“什么意思?”
“本王与太子一向不对付,正好最近太子失了帝心,陛下有意借本王打压太子,因此才会突然提拔孟大人。实话实说,陛下虽对太子不满,但却并没有废太子的意思,本王与孟大人,都不过是陛下的工具罢了。”奚旷眯了眯眼,“孟大人乃人中龙凤,难道就甘愿,成为他人的踏脚石吗?”
孟敬升目光陡然幽深:“宁王殿下真是大胆,就不怕我把这些话,说给陛下听吗?”
“以孟大人的资历,还要做这种告密的事情,未免也太掉价了罢。”奚旷哂笑,“我与桑湄的意思,想必孟大人已经听明白了,只看孟大人愿不愿意与我们一起,放手一搏?”
孟敬升低头思索片刻,方道:“恕我现在不能给殿下回复。”
“事关重大,孟大人好好考虑,也是应该的。”奚旷说,“那我言尽于此,不打扰孟大人休息了。”
眼看奚旷就要开门出去,孟敬升忍不住道:“且慢。”
奚旷回头:“怎么,孟大人现在能回复了?”
“我有个问题,想要问殿下。”
“请说。”
“殿下想要与我合作,是看在桑湄的面子上。可恕我直言,桑湄在王府,只不过是个妾。那我,也只不过是个妾的舅舅。倘若以后殿下荣登大宝,那她……”孟敬升拖长了音调,等着奚旷的回答。
奚旷忽地古怪一笑:“说出来,孟大人或许不信,但即使不信,本王也在此承诺:若将来大业告成,本王的后位,只会留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