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130)
待到浑身已僵硬酸痛,他便勉强起身,提着酒坛,一边仰头灌酒,一边在屋内乱转,企图捕捉一点她生活过的完好痕迹。
等到再一次醉了,他便重新倒回床边,沉沉睡去。
王府里的库存酒本就不多,下人们不得不再到外面去买。有亲卫担心宁王殿下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向朱策询问,朱策也只能揉了揉脸,说:“没法劝。”
只能等他自己走出来。
这几日,朱策虽也见缝插针地补了些觉,但心里终究有些挥之不去的疲倦。他没有成家,但设身处地地想想,倘若因为自己的不察与纵容,明知是虎,却偏要养虎在后院,导致失了自己的亲生孩子,那也一定痛苦万分。
“那属下查到的楚瑟消息,还要报吗?”亲卫问。
朱策:“查到什么了?”
“那楚瑟说好查也好查,说难查也难查,好查的是她从小在戏班长大,戏班众人对她都熟悉得很,难查的是,与她最亲近的那些个人,与她一起脱离了戏班,去往长安了。正好是在殿下动身去长安后的第六日,他们也去了长安。”
“也去了长安?”
“正是。”亲卫道,“那戏班如今的班主芙珠姑娘说,她与楚瑟姑娘早有不和,她想留在通宁,可楚瑟却非要去长安发展。”
“有多久了?”
“芙珠姑娘并不知楚瑟姑娘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想法,只记得两人第一次为此吵架,是在两个月之前。”
“两个月之前……”朱策沉吟。
本来觉得,楚瑟去长安有些可疑,但两个月之前,殿下他们才刚来通宁,就算幕后有人图谋,也不至于埋这么早的线。
“等殿下醒了再说罢。”朱策道。
奚旷在多景台大醉了三天三夜,最后一日,他满身酒气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众人还以为他有事要交代,却见他拂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扶着栏杆,踉踉跄跄地下了楼,往望山小院走去。
望山小院里,两个婢女正在扫地,见他来了,慌忙拜道:“殿下。”
奚旷看也没看她们,摇摇晃晃地站到了窗前。
窗台上摆着一瓶水培的花枝,窗扉大开,虞春娘正埋头安安静静地填涂着红色的消寒梅花图,仿佛并没有发现一窗之隔大的对面站了个人,也没有闻到那满身难闻的酒气。
婢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在朱策及时出现,站在院门口朝她俩招了招手。她们连忙奔过去,小声道:“朱大人,殿下他……”
“下去罢,你们不必待着。”朱策道。
有个婢女还有点不放心:“可是殿下一个人……”
春夫人神志不清,殿下又喝了那么多酒,于情于理,都不该让他们两个单独待在一起。
“桑姬不在,殿下也只能看着春夫人,聊以慰藉。”朱策低声说,“咱们就别插手了。”
两个婢女讷讷应下。
朱策把院门关上了。
奚旷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虞春娘涂画,见她一直没有要理人的样子,便自己推门走了进来。
酒气逼近,虞春娘终于皱了皱鼻子,停笔抬眼,看向奚旷。
他双颊热红,唇色却惨白。
他慢慢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将额头靠在她的膝上,喃喃道:“母亲。”
虞春娘手里的笔掉在了画纸上,晕开一大片色彩。
“她怀了我的孩子……可是我却没有发现……”奚旷哽咽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他双臂垂在身侧,拳头握紧,滚热的泪水洇透了虞春娘的裙面。
“我明知郑有钧有问题,却刚愎自用,放任他在王府行动,只为了降低那人对我的戒心……我后悔了,母亲……”他山一样的脊背塌陷下去,在她的身前轻轻地抽搐着,“她已有孕两月有余,我知道她恨我,她也曾经想要放弃这个孩子……可她最后还是留下了……但是,但是……”
他无法再说下去,喉咙里发出动物哀鸣般的痛苦咽泣。
虞春娘沉默着伸出手,俯下身,轻轻拢住他的肩膀,缓慢而轻柔地拍着。
就像是拍孩子哄睡一样。
“母亲。”他仰起头来,紧紧抓住她的手,声音战栗,“你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恨我?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不会做……”
他乞求地看着她,盼望她能说出点儿什么来,可虞春娘只是紧紧闭着嘴唇,目光慈悲温柔。
“是我太慢了……”咸涩的泪水滑过唇畔,他垂下头,自言自语道,“我总想着,时间还长,还来得及,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成事……我曾经在心里发誓,终有一日,要给母亲正名,要给她皇后之位,可是我却忘了,人算不如天算……”
他的额头,再一次抵在了她的膝盖上。
窗外起了风,有一些枯萎松动的花瓣从枝头飘落,落在了桌面已损坏的消寒梅花图上。
虞春娘对着窗外看了一会儿。等到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的年轻人时,他已经又沉沉睡去了。
她垂着眼,手指轻轻梳着他乌黑的乱发。
良久,一滴水珠落下,渗入他的发中不见。
作者有话说:
18:00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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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奚旷在望山小院昏睡了整整一天,才终于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 第二日的阳光穿过窗棂,照亮了整间屋子。
庭院里的花草依旧鲜艳茂盛,鸟雀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依旧在枝头欢快蹦跶着,欢叽叽喳喳,吵闹不停。
奚旷想起那只不知所踪的蓝仙儿,又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他在床上躺了片刻,终于起了身。
“来人。”他站在门口。
“属下在。”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朱策道,“昨夜殿下来找春夫人说话,后来睡着了,属下就安排春夫人住到别处去了。”
奚旷点了一下头,又伸手揉了揉额角。
连醉几日,他对时间的概念都变得不甚清晰,自然也想不起昨天究竟对母亲说了些什么。唯一记得的,只有那沉甸甸的痛楚与悲哀,压在心头,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传话下去,准备伺候洗漱。”
宁王殿下的寝殿每日都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等他发号施令。看着自家殿下终于踏足此地,柏树简直要泪如雨下:“殿下快请。”
这才过了多久啊,殿下就已经消瘦成了这样。
桑姬的失踪,本就是王府中众所周知的事情,谁知道等殿下回来一查,竟还查出了桑姬被人陷害小产一事。
真是雪上加霜,连日来,他们做下人的,没有哪个敢抬头做事,只肯当个闷头鹌鹑。
而他柏树是宁王殿中贴身伺候的内侍,宁王对桑姬有多看重,他都看在眼里。本以为已经做好了殿下大受打击的心理准备,没成想,当真的见到的时候,他还是心痛万分。
当初那个在北炎皇宫救自己于马蹄之下的英武少将,如今怎会潦草至此。
但在朱策眼中,却不是这样。
柏树已经有太多天没有见到奚旷,可他却时常见到。在他看来,奚旷轮廓虽消减了些,眼底也还有些宿醉后的红丝,但从精神上看,已不如前几天疲态明显。
甚至,他的眼神已变得更加幽深却坚定。
等奚旷洗漱完出来,又是那个萧疏俊逸的宁王殿下。
他问朱策:“郑有钧说了吗?”
朱策摇头:“什么刑都试了,只承认自己奉陛下之命……嗯……加害桑姬,却不承认自己与桑姬失踪一事也有关。”顿了顿,“属下看他那样子……可能是真的不知。”
“实在不知,也不奇怪。”奚旷淡淡地说,“陛下做事,也未必要事事都告诉他。”
“那殿下……”
“本王再去见见他。”
地牢里,已经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郑有钧,听到了脚步也没有反应,直到奚旷开口说了一声:“郑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