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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颜酡之西洲(73)

作者:vagary 阅读记录

为了不引起注意,我装作抱病留在船舱里。他偶尔会出去做些什么,大部分时间都陪在我身边。夜深的时候我出去猎食。这不比在陆上可以肆意。他教我如何潜入人类的舱房,迷惑那些孤身一人的旅客,在他们的喉咙上留下纤细齿痕。安全起见,一夜最好不要只在一个人身上满足饥渴欲望,那无疑会造成命案。迷惑他们,引诱他们,在他们的迷幻之中将齿尖嵌进温暖皮肤,品尝甘美血液,然后轻盈离开。很快旅客之中会有奇异热病和暧昧绯闻一起迅速流传,男人会聚拢起来谈论一些诱惑的梦魇,譬如在高烧和极乐之中见到的绝色美人。女人们则苍白了脸为夜晚的到来忧心忡忡,不知那无法医治的病症几时会降临自己身上。

那种时候我总是站在高处俯视他们。海风将长发和双层斗篷一同吹起,及肩纯黑面纱在我的轮廓上轻柔滑动。我耐心地注视着他们。

“你要她么,巴瑟洛缪?”我会指着某个艳丽成熟的女人这样问他。他默默摇头。于是我说我要。我喜欢杀戮那些成熟的,妩媚的,像甘甜的热带水果一样鲜美诱人的女子。感受她们柔软温热的皮肤在嘴唇下渐渐冰冷,是无上乐事,自然事后巴瑟洛缪掴在我脸上的耳光除外。我一旦吸起她们的血便无法自制,不到死亡绝不罢休。他只是打醒我,再目光怜悯地看着我,不解释亦不道歉。那种明了一切的目光令我有撕碎他的冲动。

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是的,我永远也不可能像她们一样。我永远都只能是这个停滞在光阴从爱怜转换成暴虐那一刻的女孩。我永远都做不到。

如果制造我们的是魔鬼或者神明,他会知道我有多渴望憔悴苍老。那是人生,是经历,是感受,是一切都有尽头。你永远无法懂得那种痛楚,当你确知自己的一切永无止尽,你只能像地狱之中的冥火一样,向着某个湮没于黑暗之中毫不可见的未来飞舞过去。那种无望和疲惫让我窒息。

他让我窒息。

他根本就不应该让我清醒过来的,巴瑟洛缪。

为了这一点,我恨他,就像爱一样深。

我一动也不能动。烧灼的苦痛在每一寸肌肤上蔓延,我像被封闭在陶瓷外壳下投入烈火之中的水生生物。我的喉咙无法呼吸,然而我仍然不能死去。有些什么在我的血管里流动,汩汩的节奏清澈坦白。那是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饥渴,我寒冷,我灼热。我的眼睛甚至看不清楚棺盖上的雕花,我闻不到弥漫白缎深处的芳香。可是我的心跳和血管依然被某种力量所驱使,强烈稳健地运转着。那是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啊。

干涸眼角有泪水滑落。我可以感觉,却不能确信。

那不是为他落下的泪,我永远不会承认。

我记得那些日子。为什么我会记得。那一切,那一切甚至远比一百年前那个名叫萧晴溦的女孩所能拥有的一切更为清晰。那些日子里,他让我学习一切生活细节,出游,猎食的方式,如何避开其它吸血鬼。而他是从来不肯让我暴露在同类面前的。

他甚至教了我账簿的处理,将我介绍给他的代理律师。那是从不曾有过的。他从来都把我当作美丽玩偶宠爱,从不曾让我接触这些人间烟火。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仿佛预感到他将要离我而去。

他要离我而去。

他教我如何妥善地使用魔力,把玩人类可以相信的理由,用吸血鬼特有的神情气度伪装得天衣无缝。凭借那种生为鬼魅便无形具有的欺瞒手段,我们几乎可以达成一切事。蛊惑和操纵人类,然而巴瑟洛缪教导我说,那是不可靠的。

在短暂的一段时间内,我们可以自如地应用这种魔力,令脆弱的凡人完全服从我们。可是那一段时间因我们的年纪长幼而长短不同。人心之深,完全不是鬼魅可以揣测。倘若只是应用魔力,我们只能控制他们,却无法令他们真正折服。

多么可怕的事实。

而我们仍然需要他们。所以一如他言传身教的那些,他先是给了我们柯敏,然后带来了阿南。他就像传奇故事中的神秘富豪一样,用珍贵的宝石在东方的君主手中换下了割去舌头的黑奴,训练成完美侍从,然后让他成为了我们的管家。

他让阿南跪下去亲吻我的指尖,用东方式的冷漠态度——那种态度比斥骂更令人心寒。我一直不晓得他如何将这种我所熟悉的神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告诉,或者更像命令给阿南。他无声地对他训示,你面前的这个女孩,这个美丽苍白的少女,是她指尖滑落的恩慈令你远离死神,令你可以平平安安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日。是她拯救了你,她的慷慨和怜悯。

我盯着巴瑟洛缪,他面不改色地施展谎言,一句句犹如真实。在他编织的幻境中,我就是那个脱下指上的血钻戒指赠给突尼斯大公的人。阿南匍匐在我们脚下,而我凝视着身边这个古怪莫测的男人。他究竟想做什么,给我树立一个完美慈悲的神像么?

如今我终于明白,他究竟想给予我什么。

他是成功的。

我一夜夜地好转起来。火焰没有毁灭我。而阿南的新鲜血液滋养了我。夜复一夜,我继续着杀戮。在能够自如活动之后,我裹着长长披风在深夜的街头寻找猎物。不再游戏人间,不再优雅洒脱,我所能做的只是同光阴竞争,同瘟疫,饥荒,洪水,干旱,骚动,战乱,许许多多的灾难竞争,抢在它们之前带走人类的生命来维持我的继续存活。我只是一夜夜地重复单调程序,将齿尖插入肌肤,将鲜血吞下喉咙。那样的一个我放弃了所有优雅姿态,不再使用巴瑟洛缪送给我的银管,那曾是我骄傲和伤痛的证据。一个高傲冷漠并且有资格俯视人间的女孩。而今我是什么?拖着残缺密布疤痕的身体,用宽大风帽遮住容颜,在街头踽踽独行,步履蹒跚的幽灵。我想起巴黎公墓里的Sirius,然后情不自禁发出嘶哑笑声。我笑他?我嘲笑他?这一刻,我多么像他。

当我一无所有,遑论自尊,何谈骄傲。

这一刻,我深深理解了Sirius的泪水。

我是什么?巴瑟洛缪极度的宠爱和纵容依然掩盖不了那个事实。我不过是一条吸血的寄生虫。我为何能够迅速好转,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的身体里流转着他的血。力量随时间递增,古老吸血鬼的血液究竟能够赋予新生者多少魔力,我终于知道。

那淆乱癫狂的一夜,我吸干了他的血啊。

阿南安静地陪伴着我,注视着我的残缺和好转。他已经将一切都供奉给我。在孤独的漫漫长夜之中,阿南默然宁静的眼神是我唯一的安慰。我需要这种安慰。

特别是,当我终于知道,不会有人再次长久安详地注视我,一如我亲手杀死的人。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恨他恨得几乎发狂。

他为什么就不能彻底放开我。

我只是,只是想走出他控制的温柔领域,逃离他布下的芬芳陷阱而已。

可是我只是跌入另一种困境,另一番战局。

巴瑟洛缪。

我说,我是真的恨你。

因为我如此自私,因为我不愿恨我自己。因为我不想承认一些事,许多事,所有事。

所以我恨你。

因为你不肯解释,你为什么不肯解释,不肯坦白。为什么你不能对我残忍一点,更残忍一点。你为什么不肯否认你可以轻易否认的事实,为什么要给我事实。

为什么要我去选择,我不想选择。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能更冷酷一点,更束缚我一点。

当我可以站在等身长镜前端详自己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如此冷漠。

阿南默然地注视着我,沉默可以掩饰却不能消灭恐惧。我假装看不见他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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