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之西洲(47)
她并没有吃惊,仰起头来,看着我从空中飘落。
“这真的是一场婚礼。”她低低地说。面对着那令人昏眩的奢靡与华美。
我拉住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我们绕开夜巡的侍卫,穿过开满白玫瑰和金链花的园囿,来到主宅。后花园中栽满桂婴,水池中有青色莲花夜夜波光浮动,将池水映成幽蓝。月华如梦,空气中有清冷芳香缠绵不散。我把她带进桂婴林中那一刻,薇葛的神情突然改变。她对着虚空探出手去,苍白手指轻轻拂过夜幕下的林影。四年来一切都没有改变,她呼吸过的空气,触碰过的氤氲,这是她埋葬宿命的庭园。四年前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孩,那个频频游荡在林中踏碎朝露的纤丽幽灵,她再一次站在了这里。
她转过身,仿佛被某种丝线牵引着,走向宅邸。我跟在她身后,看她拉扯着嵌进墙壁的藤萝,手指探进石缝,整个人像一朵飘浮在高楼上的水云。她慢慢攀高,衣摆在身后飘曳,慢慢登上阳台。她知道该去哪里。
踩过细碎青苔,踏上窗台,落地长窗后是熟悉的书房。对她而言,太熟悉,以致有那么一刹那她愣在了那里,真正的,无能为力的怔忡。而她的面前便是那个男子。
我静静屏住呼吸。薇葛,她会怎样,我期待她的反应。霎那我不曾察觉自己的心头其实充满恐惧,所有一切都凝固在那里,我无能为力。
她定定地注视着他,那个二十三岁的男子。长发稍稍剪短一点,轻柔地垂在肩上,刘海却比从前更长了些,幽幽地抚弄着碧绿目光。他无力地倚在书架上,手里紧握着细长精致的刀鞘。是的,刀鞘。他握的太紧,指节微微泛白。他变了一些,也许是很多。高挑,也瘦削了几分,轮廓益发清显,气息却幽沉。衣袖下露出苍白纤细手腕,骨棱凸显,散发着那种近乎病态的优雅。
那几乎是这一家的人固有的气质。
他把额头枕在手腕上,一动不动,目光垂落。
薇葛静静地盯着他,面无表情,只是肩头微微颤动。她握紧了手指。我几乎能听到骨节扭曲的细碎声响。
这时有人出现在他身后,年轻的英国人,大概是新任管家。薇葛不能而我可以清楚听到他们的声音。他恭敬地垂手而立,“爵爷,夫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萧晴洲毫无反应,过了半晌,才对了那无意退下的男人挥了挥手。“你们可以休息了。”
“爵爷。”管家欲言又止。
那个有着漂亮眼睛的年轻人缓缓转过了头,目光如水,幽幽掠过面前的忠仆。
“我说,您可以休息了。”
他微笑着,那种微笑却无疑可以令人窒息。我怔了一下。他真的已经不是他了。
管家知趣地退了出去,额上一层薄薄的冷汗尚未退去。
萧晴洲,他几时变成了如今的这个样子。他的祖父,那个坦然同魔鬼讨价还价的老人,他很像他,如今。
一声微微的震荡越过浮空。空气为之一震,冷意飞散。没有声响,只是刃光冰凉逼退夜色。他缓缓抽出了那柄刀,用一个优雅的姿势握住,细长单薄刀锋在空气中划了半个圈子,静静停在眼前。
一痕水光习习漫过眼底。
瑟瑟寒。
那已经属于他了。
他轻轻笑出声来,一点点将瑟寒重新收入鞘中。他握着它,醉汉般踉跄着步子走到窗边,扶住玻璃。他轻轻地吟唱着什么,眼神直勾勾地凝视着月色,仿佛疯魔。
“samsara - davanala - lidha - loka – / ranaya karunya-ghanaghanatvam / praptasya kalyana - gunarnavasya / vande guroh sri - caranaravindam ……”
悠扬而绝望的吟唱。我忽然明白了他。那是古老的梵歌。
眷恋异邦神明的年轻侯爵,不过只是一个在印度玄学中寻求安慰的年轻男子。
物质存在如同森林大火。
灵性导师秉承慈悲之洋的恩赐,普渡苦难无边的物质世界,就如雨云骤降,熄灭熊熊烈火。
灵性导师呀,您是吉庆之洋。
在您的莲花足下,我虔诚地顶拜您。
他能够知道,他思念的人,他深爱的无法摆脱不能遗忘的人,此时就在他的面前凝视着他么。
他看不见她,那鬼魅般的女孩。她隐身在夜色之中,没有对他显现她的姿影。
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的新婚之夜。
他在想念那一朵一生只燃过一次的火焰,只开过一次的花。那一夜,在他面前,在他手中那柄妖异的刀下徐徐飘落。
四年了。
他静静地抵在窗上,垂下头去,修长手指一点点擦过冰冷玻璃,无力地垂落。
薇葛注视着他,她的手指贴在窗上,随着他滑下的指尖一点点移动,毫无相差的动作。她触摸着不可触及的他,感受着他。
他轻轻地呼唤着那个名字。我相信薇葛是不能够听到的。可是那个瞬间,她突然震动。
他喃喃地念着,“薇,我的薇。”然后轻声微笑起来,笑声低柔满布凄凉。是满心明知故犯的快意和心甘情愿的自作聪明,混成那种天真的,盲目的凄凉。
明镜般苍白透明的琼骨玻璃上,渐有绯红水痕滑落。一点点一滴滴,清冷浅淡,如漫漠雨丝。女孩柔软的身体紧紧贴附在那里,洁白手指狠狠地剜刻着玻璃,又近乎神经质地蜷曲起来。她突然抬起泪眼,华彩惨丽的眼眸深处掠过了那种前所未有却似曾相识的光亮。她看到她自己的双手,指甲呈现出奇异的晶莹冰冷光泽,那与人类迥然的美,那种尖锐而超脱的气息。她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与这个世界背道而驰。
她伏在那面长窗上,静静地哭泣起来。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第30章 破盅
她似乎再也不想理睬我了。
非但如此,她拒绝和我同棺共眠。每个白天她把自己关进衣橱。到了晚上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夜深处。如果我想要,我会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我实在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是对我自己。我怀疑自己究竟是否清楚我在做什么。天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又做了什么呢。
薇葛的杀戮和从前一样疯狂,只是似乎少了几分残忍的味道。她再也不肯直接接触猎物的身体,一碰到温热充血的皮肤,她立刻脸色惨白开始干呕,看上去似乎所有内脏都在翻搅,那样的难过。我想那是因为她记起了那些——至少是隐约的印象。1782年,我把她从爱丁堡带去伦敦的那一夜,我杀掉了所有的人,并恶作剧地将那个垂死的老管家塞给了她,我知道那是她很喜欢很依赖的人。高烧糊涂的女孩就那样在我的魔力之下恍惚,她吸了他的血。
那大概就是她如此执拗的原因。
所以当我把那根特意打造的银管送给她时,她没有拒绝。之前她足有三天没有出房间,饿得奄奄一息,我把血注入高脚杯里硬灌她喝下去。她差一点全吐出来。她甚至连动物也不能碰一下。这简直疯了。吸血鬼挨饿,那真是太可怕的事。你无法想象不老不死的生灵忍受这种最本质折磨时的痛苦。大概因为这是我们唯一真正的享乐,所以被剥夺的时候痛苦也相应加倍。
这就是报应。
她一点点记起那些曾经,也一点点恢复成那个女孩。她走得越来越远。冷漠,高傲,目中无人,然而加倍绝望,自卑且自怜,她变成了这个样子。不是完全的萧晴溦也不是完全的吸血鬼,我到底造就出了什么东西。神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如果当真存在一个神。
她回到那座大宅去捡拾她的记忆,夜夜如是。她在那个年轻男子身边停留。隐匿在黑暗之中,看他运筹帷幄,挥斥方遒。她凝视他的容颜,端详他凝碧双眸深处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桂婴园中,清芬如岚,她静静地徘徊在那里,寻找着那十九年似水韶光浅淡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