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之西洲(13)
我飞快剥下一身玲珑华裳,踢掉高跟缎鞋。换上银缎刺绣紧身外套,麂皮小靴。拆了螺髻,发钗叮咚玲玎落了一地。我打散长发,草草编了两条辫子。晴渘安静地看我,眼神微微动荡。
我一把拉开车窗。晴游策马而来,慢慢贴近。我快活地对他做个鬼脸。
晴渘的音调悠悠,仿佛叹息。
“薇葛蕤,真希望我可以做你。”
我回头对她一笑。“这一刻。渘姊。这一刻,我可以理解。”
我钻出窗口,伺人不注意,搭住晴游伸出的手,纵身一跃直扑入他怀里,被他紧紧抱住。
我顺势搂住晴游头颈,呵呵大笑。视野之中,沉蓝目光温柔疼宠。是我无限谙熟的海,暗流静深,心甘情愿沉溺的温存。他一手抱紧我,轻轻吻了我的额角。
我坐在他身前。Day闻到陌生而熟悉味道,顿了顿蹄,嘘出长长一口气,微微迟疑。我拍拍它脖颈。
晴游用力夹了它一下,Day聪明地会意,放蹄飞奔,片刻便超出车队远远一段。
晴游放缓马速,轻轻问我,“这下,可高兴了?”
我偎在他怀里,笑容甜蜜恣意,不点头亦不摇头。晴游叹口气,俯下身亲吻我的脸颊,漫长而耐心的吻缓缓滑动。偷来的暧昧温存。车队慢慢赶上,蹄声嚣乱。细碎温暖的吻如和风自我唇角一掠而过。晴游的嘴唇带着某种静谧甜美的香,我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轻轻扫过自己的唇。
晴游的手臂环在我腰间,那一刻猛然收紧,又察觉什么也似,缓缓放松。幽蓝眼神飞快避开我的注视,带些许勉强意味。我抱着他的手,手指茫然探入他衣袖,轻轻揉动。从小如是,我喜欢他的体温,喜欢触摸他的肌肤,喜欢感知他的血液在苍白皮肤下缓慢有条不紊流转。我喜欢他的拥抱,喜欢他的吻,他的嘴唇。
被他的气息笼罩的刹那,如是安宁。
“晴游。”我抬起头,懒懒地叫他的名字。手指插入他指掌之间,慢慢纠缠。我盯着他的手,纤长美丽的手指,指尖细挑优雅。晴游的皮肤永远是那种温凉柔和的触感,但并非细嫩。修长手指根部甚至还有细细粗糙磨茧,出我意料。虽然细到毫不分明。不是这样纠缠,也不能发觉。我摊平他的手掌,把自己的手贴上去。
那是一个惊人的事实。
我们如此相似。贴合的刹那,几乎以为一只手是另一只手的魂魄,太相像,就如同虚假。真害怕一触之下便会消失。然而那交握的双手,如此真实。
他的左手,我的右手。
手指的长度。掌心的凹陷。指尖的弧度。甚至连掌纹的游走都一模一样,毫无相差。我差不多要惊呆。
从前,从来没有这样耐心地端详过晴游的手。那双洁白优雅只合烹茶拈花的手。这一刻我才发觉,那柔软包容的掌心,蕴含着某种逼人的力量。像我,逼人,然而比我更敛默而强大。
我清楚自己掌中的杀机自何而来。那是把持了十六年霞月的结果。如水刀锋,杀机清冷,早已沁入肌肤,洇染魂魄。那已是我血肉融连的一体,再不能挣脱。
那是十六年来,我对我的家族郑重的承诺。
晴游突然反握住我的手,他用力,皮肤灵敏贪婪地吸附,指掌纠缠。
身后有笑声细碎。晴游的手指在我所能察觉和忽略的微妙刹那之间,突然紧了一下。
蹄声得得,靠近我们身边。
晴澌穿一身黑,更衬得他苍白俊挑。亚麻色短发柔软明亮,随风轻掠。他左耳上戴了一颗青钻,闪闪烁烁,一如他狭长飞挑的眼神。
他安静地微笑着注视我们。
我回以甜蜜动人笑容,偎在晴游怀中,悠然自得地注视着他。这个我必须称之为堂兄的男人。
晴游轻轻地微笑起来。他对晴澌招了招手。
“澌,看我这个淘气的薇葛。”
他放开我的手,转而搂住我肩头,姿态怜惜,近乎过分的宠溺。
“淘气,任性,可是却生得这样美丽,教人没有办法不原谅。”
晴澌低低地笑起来,唇角滑出猫似的精妙弧度,一抹惊人的柔软。
“不仅美丽,而且嚣狂。”他说。
我点点头,细细品味这个字眼,嚣狂。我必须承认。
晴澌。我知道他妒忌我,这一刻,我知道,就是知道。
他在妒忌我。我可以依偎的这个怀抱,我可以被拥抱的这个男人。
我笑起来,身体向后拗去,便触及晴游温暖呼吸。他将脸庞放在我头顶,嘴唇轻轻擦过我的发丝。我可以感觉到他身体的搏动,沉稳柔和的振动。他的心跳。他的呼吸。紧贴着我,让我不能够忽略的存在。这个和我诞生自同一个子宫,流着同样血液,比我更美丽和聪慧的男子。我依赖他正如花依赖树,正如不曾飘落之前,那不能够被预言的和谐、温情与美丽。
他的手指轻柔而有力地握紧我的身体。我明白他的心思。每一分每一秒,他渴望我更靠近他一点,就像我渴望更靠近某个人一点。呼吸着他的呼吸,温暖着他的温暖,拥抱着他的拥抱,脉动着他的脉动。
后来我才明白才了解才知道,那种渴望,那种近乎疯狂的需求迷恋,就叫做欲望。
我们都是被欲望焚化了理智的孩子。因为我们可以真正得到的东西,是那么的稀少和渺小,而我们自身,又是那样的残缺和冷酷。
我安静地偎依在一个男人的怀中,面对着另一个男人。这一个安宁而可怕的三角。
大队人马渐渐赶上。祖父的马车自我们身边驰过。那一刻他仿佛注视了我们,又似乎没有。琉璃镶嵌的车窗内,我只看到那双苍老沉静,却无比威严的眼睛。
那可以看透我的目光。
他并没有给我回视的机会。
晴洲本是侍奉在他左右,这一刻却突然打马向我们驰来。
我对他笑笑,便一言不发。
晴澌安静地停在一边注视我们。
晴洲微微一笑。“薇,要不要骑我的马?”
我一怔,身后的晴游一动不动,我却觉出他的身体掠过一丝僵硬,虽然稍纵即逝。而晴澌微笑着停在那里,不动声色。
好一段刻骨的挑衅和坚持。只是我没来由地有些气恼,却什么都说不出。索性便想下马,与其如此,倒不如让我回马车里闷死好些。
手腕一动,便被晴游轻轻扣住。他握紧我,低低微笑。
“薇葛,看看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他一声呼哨,蹄声叮咚熟悉,飞奔而来。我看见洁白矫健的Dew,它奔近我,迫不及待地仰头长嘶。我一声欢呼,拉住缰绳,扶了晴游手臂,便翻身跳了过去。
欢喜的瞬间,我的目光接连扫过这三个男子。
晴洲的脸色漠然。晴澌安静无比地停在不远处,脸上是那种高深莫测的笑意,甜蜜清冷。而晴游,我的晴游,他安静地注视着我,然而目光中的流离让我茫然。
他似乎在看我,又不在看我。我不明白。这一刻,难道不是他设下的阵局。游。这难道不是他要的结果。该死的。难道所有人都很喜欢么。
我哼了一声,突然催马疾奔。Dew敏捷地擦过晴澌马头,衣袂飞扬。我冷冷转头回望那三个渐行渐淡的身影,突然之间,无限孤单。
不过刹瞬,我已经赶到祖父的马车附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缓下Dew,慢慢地同他们保持距离。与此同时我注意到身边的人。那个英俊的卡尔梅克男子。而他亦在默默注视着我。
缓慢然而带点残酷意味地,我对他轻轻扬起唇角。
“Hi,英俊先生。”我说。
他安静地看着我,眼神似乎略带忧愁。我大笑,对他摆了摆手。
这个男人是科贝策伯爵夫人带来的,她的禁脔。然而他的确英俊不同凡响。那法国女人品味不错,不枉了她名声在外。天知道,祖父邀请她前来参加我们家族内部的秋旅,意义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