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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金裘(82)

作者:梅燃 阅读记录

明卢也认真地看那个小孩子,虽然形貌更似母亲,但眉宇之间,的确和苏探微有几分相似。

虽然还未审理,明卢心中已然信了七八成。就算这妇人口中有假,但这个孩子,应当确凿无疑是苏探微的。

看方才碎裂的茶壶,太后娘娘显然也不知情。

太后娘娘何等人物,既然猜到了苏探微蓄意蒙骗,自然不会再为其徇私枉法。也许太后事前已有狐疑,因此交代自己的几个字,意图说明,她只是为了查清真相而来,对苏探微,不必保全。

明卢坦然了几分,稳当地端坐,对李岫晴扫视下去:“李氏,你说此子是你与苏探微所生?”

李岫晴跪伏在地,嗓音沙哑:“大人,可滴血验亲。”

明卢颔首:“可。取血。”

话音刚刚落地,屏风后传出一阵细碎窸窣,明卢霍然一怔,急忙起身。

姜月见素手搭在玉环皓腕,在两名女官伴随下细步而出。

太后娘娘面色如冰,凤眸临下,高高在上,华贵不可逼视。

但李岫晴还是大着胆子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后,她胸口的那根线被一只利爪倏然扯断。

难怪,探微会移情别恋。

太后娘娘这般尊贵,又这般貌美,天下难寻,她便是化作男子,也必会喜欢上她的。

被辜负的怨恨,被容颜冲击的自卑,令李岫晴抬不起头来,她慌慌张张地压低了眉骨,不敢再仰头视人。

这一系列的小动作瞒不过明察秋毫的太后娘娘,姜月见同样也在打量这个女子,还有她刚刚被抱上公堂的孩儿。

小孩子面黄肌瘦,在北疆显然遭受了诸多磨难,衣不蔽体,饭不足食。

只是也不知,这么一双命薄如纸、颠沛流离的母子,是何来的勇气和银钱,从流刑之地千里迢迢跋涉皇城,又是何人,为她作保,暂且替她脱释。

“不错,”姜月见缓缓点了一下头,“很像。”

苏探微看向她,眸中划过一丝波澜。

他自然也发现了,那个小孩儿,的确和他现存这张脸有一些相似之处,天下之大,无巧不有,这也证明不了任何。

要说滴血验亲,他可以验,但这法子是否定准,自它被发明伊始,便一直没有定论。

明卢听闻太后娘娘这一声,心下也实在不知该如何继续判了,连忙走下来,朝着太后娘娘拱手下拜:“臣志大才疏,忝为大理寺卿,此事,还请娘娘圣裁。”

姜月见莞尔,拂了拂玉指:“也好。”

明卢这厢方松了一口气。

姜月见对仍然趴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战栗不止的李岫晴温声道:“平身。”

李岫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哆嗦着嗓:“民、民妇谢太后娘娘。”

这一次,姜月见可以清清楚楚地打量李岫晴的脸,看得出,李氏往昔也是耒阳不可多得的美人,但她的身上,已留下了太多饱受风霜摧折的痕迹,可见,是个苦命之人。

“哀家听说,你父亲贿赂太守,在当年严查贪墨一案中被翻出,你受其连坐,流放西北?”

李岫晴咬住了唇,姜岢的话一直在耳边回荡——

只说从西北回来,不得提起“碎叶城”三字。

她略过这节,声若蚊蚋:“民女相信家父,他不会做出触犯律法的事。”

姜月见道:“这是另一件案子了,不是今天要审查的,李氏,你这个孩儿,多大了?”

李岫晴回话:“两岁半了。”

她麻木地站在原地,太后如何问,她便只知道如何答,全无礼仪,旧日里那些规训和教导,似乎早已还给了教养嬷嬷。

姜月见丝毫都不在意,继续问:“出生于你流放途中?”

李岫晴僵硬地点了点下巴:“是的。”

姜月见叹道:“你真是痴情,让一个男人,如此欺骗。你就信了他那些海枯石烂的鬼话,信了他,将来功成名就,会替你爹翻案,把你从西北接回来?”

不信,又能如何?

对于当时犹如已浸泡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李岫晴而言,苏探微是她唯一的浮木。她唯有信任他,方有一丝希望,一条出路。

同为女子,姜月见可怜她,也怒其不争,倘若没有这个碍事的孩儿,她在碎叶城,想必也能过得更好一些。

至于她那个男人——

姜月见回首凝向苏探微。

苏探微目光一动,似有话要说。

姜月见厉口打断:“蓄意悔婚不娶,实犯了哀家大忌。”

他怔了怔。

“苏探微,哀家给了你很多时间,你本可以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向哀家陈情,坦明你的过往,你若是据实以告,哀家今日,绝不会对你如此失望。”

她柳眉倒悬,目中流光,宛如被伤了心,被辜负信任,满腔的热意被燃尽。

太后为李岫晴不值,亦在为自己不值。

她望着他的瞳眸,犹如淬了火,烧灼而起。

苏探微垂落衣袖间的两臂,动了一下,似乎要拽娘娘袖口,但侧目扫了一眼明卢,最终平息下去。

相伴日久,就算她不知自己是楚珩,也应该相信他为人,不是始乱终弃之人。

可姜月见的眼神,却似乎将他一切欲言未吐的话堵回了口中。

最终变成了一句笨拙的解释。

“请太后信臣,臣不认识……”

姜月见扯着红唇冷冷含笑:“信你?你不认识?你还要欺骗哀家到几时?这个孩子的面貌,你自己照着镜子只比一比,看看哀家看了这两张脸,还能得出个什么别的结论?荒谬。哀家任你蒙在鼓中,竟长达半年,对你掏心,宠你,信你,你却是如此背叛哀家。”

苏探微被她严词相逼,讷言无声。

他心中突然掠过一念。

莫非,当时尸体横在荒漠当中,乃是苏探微北上寻觅妻儿,被流民劫掠,最终饿死途中?他的确有妻有子,这个女人带着孩子从西北而来,正是他的妻子和儿子。

那具尸首横于野外,等人发现时已经发臭了,面貌也有所损坏,他的遗物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书卷文章,好端端藏在箱笼里,除了必要的能证明身份之物,还有一封家书,因涉及私密,楚珩未曾开启。

“哑口无言了?”

伴随一道轻嗤,苏探微如梦初醒。

对上他犹如控诉,指责自己不信任的目光,姜月见翠眉微凹,如严霜敷面,成了那个为天下女子仗义执言的太后。

“将苏探微拿下,打入昭狱!”

一声令下,不止明卢,李岫晴也怔怔无声。

她不曾想到太后竟会轻易相信了自己,太后相信了身为一介罪民的自己!

可是那一瞬间,听到苏探微要被打进昭狱,她不知是该喜极而泣,还是该悲愤做结,亦或是懊悔恸哭,两行热泪沿着李岫晴遍布污痕的脸颊滚落,冲刷出道道清丽的白印。

大理寺差役上前,一左一右将苏探微套入枷锁,双臂缚住。

铿然一声,锁链圈住了两腕。

苏探微一动不动,人仿佛成了一尊静止的礁石,只知望着太后。

此际太后的脸上,再没有风花雪月时的温柔狎昵、狡黠依从,仿佛那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象,是臆想之中并不存在的温情。

只有他在这种蜜糖幻象里,沉溺、沦亡,一晌一晌。

他仍然没有动,又是清脆一声,双脚的踝骨也套上了铁锁。

姜月见察觉到那道浓烈的视线,一直未动声色地存在于自己身边,她迤逦细长的远山眉从中蹙起,面色不虞。

想到了什么,太后转身道:“封了他的口,哀家不想再听他说话。”

“是。”

于是苏探微连嘴也被贴上了封条,再也不能张口。

几人将他五花大绑,就此押解而走。

长长的锁链拖在地上,随脚步发出一道道清脆的撞击声。

路过姜月见时,他的头向后回着,目光似乎仍然眷眷地停留在太后身上,不愿相信,不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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