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63)
姜月见一气跑了许久,来时完全不觉得,玉环距离自己所在的地方竟是如此遥远。
她的双腿如灌了铅一样抬不动,一边跑一边呼唤玉环,好在玉环隔了老远听到了太后娘娘的呼喊,并听出娘娘口吻不对,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正在狂奔,担忧娘娘安危,立刻将附近巡逻守卫都叫了过来,循声向太后会和。
姜月见只顾拔足狂奔,夜色漆黑看不见脚下,她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石块滚动间,身体重心被晃倒,太后一跤跌在了路面。
坎坷的石子路,扭伤了踝骨,霎时剧痛蔓延,姜月见呼出了声音。
好在玉环事先已经发现了娘娘的方向,带队迅速过来,玉环正要将娘娘扶起身,姜月见推了她的胳膊肘一把,道:“去那边,有狼,他一个人……”
太后娘娘因为慌乱和疼痛已经语无伦次,但玉环了解太后,瞬间反应过来,立刻吩咐左右过去。
巡逻的卫兵带队朝黑暗中压进,还没等走近,便听到一声声野狼的嚎叫,无不心头发憷,众人举着火把在身前探路,未几,那狼叫声转为了哀嚎,似乎正被什么痛击,一道急促凄厉的惨叫声过后,便彻底消弭。
走近,才发现战斗已经结束了,场面混乱不堪,到处是野狼的尸首,弥漫着一股冲鼻的血腥气。
火把熊熊的光照着,映出男子半跪在地面的背影,他屈膝抵住狼腹,将金簪从尸首腹部抽出,血染了满手。
狼的血液温度比人要高许多,触手有些烫,他放在鼻尖嗅了一下,恶臭逼人。
便皱眉不动声色地到溪水边,将自己的手在流动的清水里洗濯干净。
卫兵何曾见过这场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灭了一整个狼群?
苏探微将唇角的血迹也清理了,步履稳健迎着火光而来,“娘娘回营了么?”
这不知道。
刚才娘娘在下山的路上跌了一跤,他们没等上前照看,便被娘娘使来救他。
但现场的情况是,苏太医根本就用不着他们救援,他们还来迟了一步,狼群的威胁已经解决了。
苏探微沿来时的路下山,在半路上便见到了坐到在泥面的太后,她身旁仅有玉环在看顾,他加紧了脚步,上前,蹲跪在地,扶住了她的藕臂:“太后。”
姜月见的眼光湿濛濛的,婆娑间,看到了他归来的身影,听到了耳边熟悉的声音,七上八下的心突然落回了实处,再也忍不住,张开了两臂,担心惊悸地扑进了他的怀中。
一阵压抑得极低、极低的呜咽声,堵闷在他的怀里,溢出了轻浅的一缕。
她的身子在战栗,发抖,怕得厉害。
苏探微勾住唇角,轻声道:“娘娘,他们该看见了。”
那瞬间,姜月见什么都不想管,看见便看见了,那又如何!
但那毕竟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太后娘娘找回了理智,手臂松了一点儿,鼻音浓重地道:“哀家摔了。”
因为鼻音太浓,听起来不像是疼的,倒似在撒娇一般。
苏探微含笑,长臂抄过娘娘的腿弯,将她从地面凌空抱起,姜月见轻呼一声,人如同一团有形无质地絮云,用不了二两力便能将她掬住。
太后红唇微翕,想说什么,但又克制住了,看见他还能笑得出来,心里虽然不忿,但还是宽慰了几分,指挥着他人道:“哀家走不了路了,抱哀家回去。”
这话看似是说给他听,实则是说给正源源不断赶回的巡逻卫队听的。
“遵命。”
苏太医抱着一个人行走在漫漫林路间,稳健得不像话,完全看不出适才力战群狼。
姜月见这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抱着行路,此时时辰虽然已晚,众人都已安歇,但巡逻的军队仍然在绕营而走,这一夜不少人都看见了,太后娘娘鬓乱裙褶,是由一个男人横抱着带回营帐的。
这一晚过去,不知要传出多少窃窃私语声。
不过好在,山道上遇狼,多少能遮掩几分,旁人不打紧,唯一重要的是她天真单纯的儿子,要如何糊弄过去,不对他“苏哥哥”起疑才是。
步入温暖明亮的王帐,苏探微快了两步,将太后娘娘安置在行军床上,熟门熟路地找来了他先前留在她帐中的药匣。
她平日里用外伤药比较少,在深宫鲜少能受什么皮外伤,是因为出宫,他才特意替她备了一些,算是有备而无患,此刻确实派上了用场。
他蹲在太后的床榻下,翻开药匣子,曲臂一掌托起太后娘娘扭伤的玉足。
玉环与翠袖都回来了,但彼此只是掀开帘看了一眼之后,认为不需要再多事,便都默契地退出去,在帘门外守着。
姜月见只是踩到松动的石块崴了脚,皮肉无损,但脚踝处鼓起了大包,他用冷凉的帕子替她敷上去,姜月见轻轻地呼痛。
目光一撇,却见他右袖被抓破了,露出了道道狼爪留下的猩红的血痕。
眼眸如被一刺,再也无心管自己的一丁点扭伤,“你的臂膀……”
苏探微扯起衣袖,笑道:“娘娘不说,臣还不曾发觉。双拳难敌三十手,还是被抓坏了。”
被野狼抓伤,那可不是小事,姜月见试图将脚丫从他掌心里抽回来,“你去处理伤口。”
但脚踝被他握得极其稳固,姜月见抽离不去,只能任由她抓着脚踝,这一扯动之下,反而引发伤处的疼痛,激得太后发出“嘶”声,咬唇道:“好,哀家让你先看伤,然后你再去。”
他是个倔脾气,想做的事,是拗不过的。
姜月见很明白这一点,只好放弃了负隅顽抗。
苏探微握着太后娘娘纤细的左足,烛火的辉晕染着她晶莹玉润的肌肤,犹如流动的琥珀色蜜蜡般,触手滑而生温。
帐篷里逐渐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血气。那本是姜月见最讨厌的气味,何况还是野狼的臭血,她闻了就要作呕,但太后娘娘却一言不发,拼命忍着那股难闻的臭味。
一个旖旎情浓的夜晚,因为突然而至的变故,彻底被搅和了,明日还得头疼如何应付其他人,姜月见脑中乱得像浆糊。
苏探微长指挑下一点药膏,敷在太后娘娘受伤的脚踝上,冰冰凉凉,擦上去之后,有股皮肤透风的寒意。
“今日先用白膏,如果明日肿胀起来,再用活血油擦。”
说罢,补了一句,笑道。
“算了,臣自己过来给娘娘擦药。”
姜月见抿唇道:“你先看顾好你自己,哀家这里只是扭伤了脚,没什么大碍,最多不利于行走,休息几天便好了。”
苏探微将她的足跟放落,让太后娘娘踏在柔软的毯子上,白嫩莹足,映衬绯红软毡,相得益彰。
他伸手从药匣子里拿了自己用的外伤药。
但姜月见却见到,他抽出了行医用的刀匕,在蜡烛上过了几遍火,诧异之际,只见他手起刀落,薄薄的匕首刀锋贴着肉划过去,将被狼爪抓伤外翻的泥泞烂肉刮了下来。
整个过程,他就犹如一根铁棍一样,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疼痛,甚至也眉毛也没皱一根。
姜月见怔怔地道:“你……你不疼么?”
苏探微道:“无事,只是刮肉而已。”
他语气那么平常轻松,好像刮的不是自己的肉,戳的不是自己的痛觉经络。
刀锋刮了一片,就着蜡烛的外焰烧灼片刻,直将刮下来的泥肉烤成了焦炭,又低头继续沿着伤痕将无用的皮肉都刮带下来。
整个过程,他没喊一声疼痛。
直至新鲜的血重新溢出,他撒上伤药,取了止血带,为自己缠伤口。
但受伤毕竟是在胳膊上,多少有些不便之处,他缠了两圈,看了眼身后,瞳眸映着蜡烛光沁出淡淡水痕的太后娘娘,走了上去,薄唇噙笑道:“臣还是不行,不如娘娘帮臣系?”
她当然会帮他的,姜月见从他手里拿住了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