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5)
她会心一笑,还在这儿硬着呢,不知道心里头多快活。
翌日,姜月见唤小皇帝起床时,谁知,他却不应声。
楚翊一向听话,骨头跟他爹一样硬,说卯时起,绝不多一刻,姜月见隔了帘子唤了半天,不见有动静,蓦地心头一突,她扯开帘幔,蓦然撞见一张熟睡的彤红如血的脸蛋。
“英儿!”姜月见伸手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烧得厉害!
姜月见呆了呆,立刻扭身传人:“太医!叫太医!”
陛下突然惊厥发烧,惊动了整座宫闱,少顷,太医院众司医司药鱼贯而入,身着青色滚玄边柳叶纹收腰道袍肩背药箱的文士落在最后脚,一副太医装束,眉目依然沉静,低头跨过了最后一道汉白玉石阶。
作者有话说:
楚狗对儿子是一点不着急啊,鄙视。
第4章
陛下惊厥发热,这还是头一遭,太医院战战兢兢,出动了近乎所有能调动过来的人手,此际人潮里三层外三层地往里压,整座寝殿闷得能滴出水了。
经验老道的妙手神医为陛下看诊,姜月见退到太医身后,眼神黏在了寝帐之上,不敢分心挪动少许。
乌泱泱的人也随着太后,关注着陛下的病态,不敢吭声一句。
一群人中,苏探微将药箱背在肩后,弯腰低头搭了一幅毛巾在手上,示意让寝宫的侍女打了一盆水。
姜月见嗓音沙哑了许多:“太医,陛下突然昏迷高热,这是怎么了?”
那太医把脉半天,又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便是姜月见所熟悉的那一套太极,接着便要去开方抓药。
人眼看便似要率众而去,多么轻佻!
姜月见冷冷一步跨了上去,横臂拦下:“隋青云,哀家问你,陛下的病,你有无把握,他患的是何症,好端端在哀家寝宫安歇,怎会招致风邪,你敢是见哀家好欺?”
隋青云一愣,他万万不敢欺瞒太后,噗通跪倒下来,“臣罪该万死!”
太医院里,隋青云还算是有几分话语权,他这一跪,身后太医院的便跟下饺子似的往里跳,口中叫着的无非一句无能的“太后息怒”。
“真是厉害,神乎其技,”姜月见凤眸扫过一干唯唯诺诺之徒,气急反笑,“说不明白病症,就敢开方,陛下的龙体,尔等岂敢如此玩笑糟践!”
太后这是咄咄逼人,一句一顶大帽往底下扣啊!小皇帝自从生下来便身康体健,常年无病无灾的,这还是头回风热高烧,虽然孩童惊厥,还不明白具体的缘故,但治法无外乎是祛邪、去火、散热,难不成还能有别的法子?
“母、母后……”床帐深处传来小儿痛苦的呓语声,上下牙齿磕碰的撞击声,让这稚嫩的声音断断续续,无比可怜。
众人心都为之一紧,姜月见急忙钻进帐中去,握住了楚翊的小手,“英儿,母后在,在这儿,你疼么。”
实在担心孩儿咬伤了舌头,姜月见不假思索将自己的食指送了过去,让他咬自己指节,可楚翊就算是疼得厉害,也不会张牙咬母后,他浑身直抽搐着打哆嗦,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往外泄。
“父皇,朕好像看到父皇了……”满殿悄然,神情诚惶诚恐,惊诧至极,病榻上的小皇帝又哭又嚷,手不停地攥紧,又松开,再攥紧,“母后,朕是不是要跟父皇走了……”
姜月见强行包住他的小手,厉声道:“绝无可能!他若敢来,母后提着剑便将他打出去!英儿,你切莫胡思乱想,你会好起来的!”
说罢,太后凤眸更见天威,一眼横扫过去,满殿寂然瑟瑟,匍匐着不敢吱声,太后越过一道道拱伏无违的背脊,眸光凝滞在了最后,那个正弯腰不慌不忙拧毛巾的青年身上。
她一眼便认出:“苏探微?”
苏探微将毛巾绞干,听太后叫唤,他转过身,腰背还是那样虔诚地弯着:“太后娘娘。”
姜月见心里奇异,“你——”
“让臣一试吧。”苏探微十拿九稳地上前几步,手中还握着那刚刚绞干的雪白毛巾。
姜月见不知为何,竟退让了一步,留足了空间让他能够接近楚翊。
苏探微蹲在了病榻前,将冰凉的毛巾搭在了陛下红得触目惊心的脸蛋上。
“你知道陛下是何病症么?”
太医院这么多能人,却无一个敢担这个险,他一个新来的司药,居然有这个本事?姜月见将信将疑。
苏探微屏息凝神,从身旁取着银针,澹然答复:“是小儿热症惊厥,很常见。”
他握住了楚翊的小手,仔细端详了起来,这小孩儿的胖手跟一坨棉花似的,看着肥圆,实则握着轻飘飘没几两,皮肤雪白细腻,仿佛能看透里头纤细的血管,这时姜月见才发觉苏探微的神色有了一丝变化,凝重了一些,姜月见不禁心一提。
“棘手么?”
“太后放心。”苏探微找到了虎口上的穴位,银针缓慢旋转刺入。
那一瞬间,姜月见感到那根明晃晃的银针仿佛是扎在自己的身上,她的额角一抽,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
楚翊自呱呱坠地以来,从来没遭过这样的罪!
她疼得揪心,寝殿的宫人太医等得惊心,唯独那小苏司医施针的手法竟一丝不乱,谨而又慎,在几下针刺放血之后,病榻上风停雨歇,陛下恢复了神智,不再嚷嚷着看到先帝了这样吓人的话。
苏探微舒了一口气,将银针还去,起身半跪上床榻,双手叉起陛下腋窝,将他抱着侧身躺下来,为他松开衣襟,缓缓地揉捏胸口过血。
“无碍了。”
这个姓苏的年轻人,不知道为何,今日是第一天上值,突然有了一锤定音的神秘力量,让人说不清缘由,却莫名信服。
他微微一笑,“隋太医,这下可以去开方了,就照风热病症抓药,不会有错。”
小皇帝被揉得怪舒坦的,虽然还烧得迷迷糊糊,竟发出了一两声享受的哼哧声。
满屋子人都放下了悬着的心,恢复笑容,姜月见也是捏了一把汗,终于恢复镇定,扭脸便挑眉呵斥:“没听到小苏太医的话么,还不速去!”
隋青云即刻谢恩,领一干人亲自去抓药。
姜月见扯开帘幔,也单膝跪上床榻,“苏太医,哀家来吧。”
苏探微为太后腾出空地儿,在太后为陛下推拿穴位时,善意且谨慎地出言提醒:“太后,微臣微末之身,刚入太医院,仅仅只是一名司药而已。”
姜月见不满地蹙了娥眉:“哀家见你,比那一些饭桶医术高明许多,即日起便升任太医来吧。”
她垂下眸光,仔细观察着小崽子的反应,这会儿他倒是不舒坦地哼哼了,整个人跟喝醉了似的脸上挂着甜美到诡异的笑容,她不禁心里痛快地呸了他一声,却久久没等到身后回应。
疑惑地皱起眉,只见那身如孤竹的少年太医,双臂朝着自己一揖而下,正色万分:“谢太后恩典。”
姜月见也是一愣,突然想到这是大业今年新科的殿元,文中佼佼者,若入太医院,今生的仕途也就是五品顶天了,而他本该是大有所为,可展鲲鹏图南志向的可造之材,却因为陛下玩笑戏言,和她的帮腔,生生给这个年轻人拗断了青云之路。
也就是如今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官员们无尸位素餐,都恪尽职守,朝纲才得以稳固,否则她和陛下出了很多昏招,桩桩件件都值得被言官唾骂。
也要感激那个短命的,他虽是头犟牛,为了抵御外侮把自己命搭了进去,但他昔年为政勤勉,选贤举能,注入了不少新鲜血液,这偌大一个王朝,在突如其来的丧主之变后才得以迅速稳固。
方才的喧嚷已平,此刻寝殿内所剩的都是心腹,姜月见仔细端凝起他的脸,若有所思。
年轻人生得好,脑袋也灵光,一举一动都自带极致的优雅,眼睛细长,天生上扬,中和了属于文士的秀逸儒和,在不经意的角度偶尔泄露一丝锋利凛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