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11)
“他们在太医院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于医学上不思进取,懈怠自己,遇到有能之士,所思所想不是见贤思齐,而是党同伐异,这样下去,太医院自我之后,恐怕是再无建树了。”
他语重心长,似乎有所垂询,苏探微恭谨地叉手候立,等待长者示下。
“我们太医院上下皆为皇家待命,时有医术不济,不能为圣人排忧解难,则祸及家小。轻则流放,重则丧命,若都像他们,长此以往,太医院也只能关张大吉。”
苏探微颔首微笑:“您这番话实在言重了。”
“言重?不言重,你以为我在同你吹法螺?”老院首一脸的沧桑和惊讶,“你不知,当年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生陛下时寤生,情势危急,先帝陛下下令斩了稳婆……”
“……”
苏探微听着,感慨真是一位暴君。
老院首欣慰又道:“我听闻,小苏啊,你是殿元?”
苏探微汗颜:“不才。”
老院首感慨:“大才啊。你来我们太医院,真是委屈了你了,那几个不长眼的蠢货,你莫放在心上,对了,我有一言提点,不知小苏肯不肯听。”
苏探微十分谦卑:“长者教诲,敢不恭聆。”
老院首目光眺望窗外,沿着雪茸茸的肚皮,望见那灯火锦绣辉煌里阒然无人,这才敢多一句嘴,谨慎提醒:“太后娘娘近日召你颇勤,宫中似起流言。小苏,你在太医院,迟早能是红人,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言可畏。何况太后娘娘——”
苏探微只是在耐心听着,忽然听到这最后一句,见老者花白胡须轻颤,面色变得沉晦,似乎有难言之隐,心中一动,正要问询,老院首蓦然叹息道:“往昔举止,并非静女。”
“……”
“小苏,若太后娘娘对你横加垂青,不顾你死活,将你架到那高地上,你可得仔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前人翻车,覆辙犹在,一旦你进了那鸾凤金帐,可就再也没有什么清白可言了。”
他只是耐心等待着老人那些让他左耳进右耳出的教诲。
怎么,还似乎听出了一则宫闱秘辛呢?
姜月见,你这累累前科,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作者有话说: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太后娘娘不知道,太后娘娘不在意,你的后院快打起来了哎喂!
第9章
姜月见召见苏探微很是频繁,看来太后娘娘近日里来头疼脑热的毛病不少。真教人担忧。
一转眼盛春明灿,宫闱深处杏花如绣,莺啼芳树,燕舞晴空,支起一扇窗,雪白的毛团子晒在阳光底下,长一声短一声地“喵呜”着,姜月见把手一招,乖巧听话的狮子猫拖着那长长的鸡毛掸子似的猫尾巴,听话地蹭上榻上美人柔软的香酥,浑身沐浴着春草和梨花烂漫的气息。
苏探微伏侍在后,为太后按着头部的穴位,这手法娴熟,姜月见本来就没毛病,被他摁得愈加神清目明,不由地如雪水似的融化在了杏子黄的棉绒椅靠上。
猫咪似乎觉着这碍事的人夺走了独属于自己的美人恩宠,正鼓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支起胖墩墩的身子与苏探微对峙。
这猫是鸳鸯眼,一为琥珀色,一为宝石蓝,这眼睛又称阴阳眼,迷信说能勾通魂灵。当然,这只猫只是纯傻。
傅银钏送姜月见这只猫之后,姜月见对它爱不释手,一度比亲儿子更看重。这猫受尽宠爱,不负众望地变成了一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当坤仪宫闹鼠灾,一只拳头大小的灰鼠钻到姜月见罗裙底下时,头一个跳脚的居然是它。
没用的蠢货。苏探微淡淡地睨了它一眼。
那猫似乎受了委屈,直把脑袋往太后温暖柔软的怀里钻,捕捉太后身上让它特别安心的香气。姜月见脱了护甲的素手抚着猫儿脊背,半眯着眸看窗外烂漫的梨花,其实早已察觉这一人一猫在背后的小动作,年轻人真是有意思,连一只猫也会看不惯。
瞧瞧这才多久,他就连争宠都学会了。
姜月见神色自若地打趣他:“小苏太医,哀家胸口也闷痛至极,不如你——”
那猫浑身炸毛,被刺激得起鸡皮疙瘩,莫名所以地望着女主人,得到的却是女主人手掌一拂,将它从榻上赶了下去,狮子猫气愤地摇着尾巴,在美人靠下钻来钻去,无计可施。
姜月见微微歪过身子,笑吟吟对苏探微眯眸,素手抚住了跳个不停的胸口:“给我这儿按按。”
“……”
两年,她彻底忘记了昔日的夫君,已经开始用这些手段引诱新欢了。苏探微神色复杂,并没有立即上前。
她的把戏同七年前一样拙劣,竟假假地“唉哟”了一声,表示她真的很疼。
苏探微颤抖着伸出爪子,闭了眼向她靠近。
姜月见眸光横凝,宛如云波潋滟,春从眉眼生。
她身上披着素衣,抹胸是茶白月牙纹,扯得稍稍低了一些,温热的指尖触碰肌肤一刹,他的指腹抖了一抖,想要急促收回,姜月见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那年轻人闭着眼,手向受惊的小鹿一样无处躲藏,姜月见用了一些力,将他轻轻勾缠。
发乎情止乎礼地调了这么久的情,该收一点儿利息了,这年轻人面皮薄,瞧着一副未经人事的生涩模样,竟敢谎称自己已有妻儿,她不是普通女人,她是当朝太后,怎么会连这种把戏都看不穿。
掌下的手在战栗,他的眼帘阖着,眼睫微微地颤,薄唇张了张,似乎要开口拒绝,然而最终只是道:“太后娘娘,臣……臣不是……”
姜月见微笑地看着他,似乎要鼓励他说下去,但年轻人到底是说不下去了,俊脸红得厉害,几乎就像在油锅里滚过,姜月见提了尾音:“不是什么?”
苏探微皱眉垂面,将手往回缩:“臣,不是攀龙附凤之人。”
姜月见一呆。猝不及防,被他挣脱,苏探微惶恐地屈膝,半跪在太后的美人靠前,俨然负荆请罪。姜月见靠在软垫上,侧头看去,只能瞥见他梳得齐整的发,簪得一丝不苟的冠,和那底下隐隐显露峥嵘的面容。姜月见没有怪罪他的不识好歹,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你很好,很有骨气,”末了,她怅惘地自嘲一笑,“不似哀家。”
这句话或许换了旁人,未必能厘清其中深意,苏探微本人却是再明白不过。
姜月见想到自己的少艾之时,她只是一个庶出的不得志的女儿,她的母亲为了讨好正房,将嫡女视作亲女儿一样巴结照顾,而她,则隔三差五地被发落去柴房禁闭。
最难熬的远不止如此,她上面还有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兄长,她的生母盼着兄长发奋苦读将来一鸣惊人,让父亲大人正视他们母子的存在。可惜过于强烈的欲望,和人性的重男轻女,让生母将她的儿子宠成了一个废物。
那废物读书不行,习武也吃不得苦,唯一能干的就是打女人。大冬天她要拎着冷水去柴房为他们洗衣服,十个手指头冻得血淋淋的,但只要洗得慢了,或者偶尔不出太阳,阴干的衣物有味儿,她一番辛苦换来的只是一顿毒打。
姜月见很庆幸自己没有被他们带偏,恨自己生来就有罪,怪自己错投女儿身。她只埋怨自己不留神进了她生母的肚子,生下来就注定了凄惨的命运。
想要改变命运,又能有什么办法?女子不得入仕,她手里没有一点余钱足以支撑她脱离侯府。那时起,她唯一所愿,就是寄希望于未来的夫君,能够带她脱离那个虎狼之窝。
所以,她承认,她攀附了楚珩。
做任何事都有代价,如果攀附楚珩的代价是,她必须在他身后直到老死都得捆在御座之上,和那一堆日复一日永远处理不完的奏折相伴余生,她也认了。
可天意不测,她在这有如泥淖形同深渊的不可见天日的处境里,窥见了一丝如从顽固坚硬的岩石中破壁而出的一抹盎然春意,抖落一身零碎风雪,绽出平地惊雷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