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宦(68)
这份圣旨盖着先帝与当今圣上的两枚印章,内容却是鲜血写成的诉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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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竹七奉命把容显重新搀扶回龙椅上,他未戴冠冕,额上包扎着厚厚的白布,换上了玄色常服,行动迟缓,待目光落在容策手中的圣旨上时,嘴唇颤抖,老泪纵横。
容策手中的诉状原是道空白圣旨,是先帝落下印玺未来得及写下的传位遗诏,后容显盖了私印在容承寅及冠那日当作生辰礼送给了他。
两枚皇帝印章的空白圣旨,即便是容承寅写下易位诏书,也是被世人承认的名正言顺。可最终其上却是用鲜血所书的诉状,这道诉状宋予衡五年前曾呈递给容显看过,致使容显疯癫痴狂性情大变,那封容承寅亲笔所书的密折至今还被存放在容显寝殿的暗格中。
容策用鲜血默写出来的诉状与密折一字不差,字迹更是一模一样,从容承询勾结平南王耿自铭私筑铜钱、贪污军饷,到瞒报庆安二十年五州雪灾、招权纳贿,每一条罪状人证物证俱全,最后末尾寥寥数语带过容承询暗中对其下毒。
容策握着圣旨的手骨节泛白:“父王体弱多病,太子寝殿中的熏香是医署根据父王的病情特制的熏香,有助眠安神、清心养气的效用,然而熏香中被人掺杂了妄珈,此毒奇诡,食之无害,焚烧过后气味微毒,辅以卜芥即成剧毒。
熏香中妄珈剂量极其轻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对普通人而言毫无效用,但父王每日服用的汤药中含有卜芥这味不太常见的药材,故妄珈是只针对父王的慢性剧毒。
去岁审理陆廷和一案,本王也不慎中招,陆院判把脉施针时对此已做过详细解释,毒发过程诸位想必也看得清清楚楚。
父王并非病逝,而是因手中握有容承询数条罪状,被他用妄珈辅以卜芥生成的剧毒毒杀至死。”
迟到十年公之于众的诉状条理清晰、逻辑缜密、证据齐全,定罪定的毫无悬念。
它本该在庆安二十一年呈递御前,或者在庆安二十五年交由三司,可明明白白的公理在律法是一纸空谈的前提下只会招致祸端,它会刺激容承询的野心膨胀,它会破坏西秦来之不易的相互制衡。
腐朽衰败的西秦要重塑经脉,每个决策都需谨小慎微,事关容承寅,宋予衡不敢赌。
宋予衡浑身的力气仿佛骤然之间被抽空,昏昏沉沉间仿佛看到了容承寅,他胸口钝疼往后踉跄了几步,依稀有人单手扶住了他,他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来人却只能勉强辨认出五官轮廓,好像是容承寅,又好像是容策。
宋予衡张口想要说话,可鲜血源源不断的从口中溢出,怎么止也止不住……
腾龙阁里的熏香换成了雅淡的沉水香,容显靠着软枕抚弄着一本陈旧的奏折,枯瘦的手指细细描画每个字的走势,容策身上的银甲脱了,猩红色单袍上血污凝结,右手指缝间满是干涸的血迹:“九味丸是何人所制?”
容显磕了几下头倒把疯病磕好了,他意有所指道:“朕把权利交给宋予衡的条件是让他以命相抵,两线并行直至终结,宋予衡必须死。”
容策双目血红:“我问九味丸是何人所制。”
“权臣只会成为制衡你的枷锁,朕是在替你谋划!”容显啪的一声把奏折拍在案几上,“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之间的腌臜事,若你不是承寅的嫡子,朕……
算了,你怎知朕的良苦用心?你怎知朕的不易?
朕有自知之明,既无治国之才,又无用人之能,朕从未想过当这个皇帝,朕所求所愿不过是偏安一隅与你祖母恩爱白首。”
容显抵唇咳嗽,情绪慢慢平和下来:“世人都道我弑君杀兄,得位不正。是,先帝是被我活活勒死的,可我想要的从来不是皇位,而是想要那个人死!
那人垂涎箐箐的美貌,假借宫宴之名枉顾人伦强’暴了她,然后把她的尸体投入低贱宫婢的焚尸炉焚化成灰毁尸灭迹,我连她的尸骨都未曾见到,为人夫,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
为了报仇我甘愿成为那些人的傀儡,可他们又把我的承寅害死了,我又没护住,然思,我不能再护不住你了。
你真以为宋予衡对你一往情深?你还年轻,不知人心险恶,他这个人披着狐狸皮里面的心都是黑的,他对你的好不过是惯用的蛊惑人心的手段,既而利用你稳固他位极人臣的地位。
等哪天你对他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会毫不犹豫除掉你让其他人取而代之,从你父王再到朕,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然思,而今在这世人唯有朕是全心全意为你考量的,朕会替你清除所有障碍,让你成为西秦名副其实的君主。”
容策十指攥得咯吱作响可见是隐忍到了极限:“难道不是你察觉先帝对祖母另眼相待才让她入宫为你求恩典、易封地?难道不是你察觉父王更受百官拥护才架空他的权利让容承询有机可乘?
你找个与祖母长相一模一样的替身来扮演忠贞不渝,背地里临幸妃嫔、玩弄娈童样样不落。
为何父王缠绵病榻多年你不是比所有人都清楚吗?
你后悔给了他那封空白圣旨,你怕他夺权,你对他下药。父王文师从王玠,武师从姚钦,最后硬生生被你软禁成了写字都费劲的废物,所以你心虚,你怕父王真的死在你下得药上才不敢让仵作验尸,你要给你心里那点微末感情留个退路。
你痛恨母亲究竟是因为她不知廉耻与东宫太子珠胎暗结?还是她本应是属于你后宫中的美人?你同意与宋予衡做交易究竟是想护住我?还是舍不得你的九五至尊之位?
你谁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你无能懦弱又想要别人对你俯首称臣,你虚伪多疑又想要至亲对你情深义重。
你自以为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是不是很得意?”
案几上的杯盏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容显眉心紧皱,手指死抠着桌面划出道道白痕:“你对我做了什么?”
容策漠然看着他疼得在地上打滚:“你疑心重,无论人或事都要掌控在自己手中方能安心,所以为宋予衡配制九味丸的人就在皇宫,十年间医署中都有名录备案之人……是陆青石。”
容显动作稍滞,容策似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容承询想必告诉过你,母亲把牵机散全部逼到了我的身上,我生来血中带毒,你只知我的血可医治疫症,却不知它直接入体才管用,否则毒性便与牵机散无异。
牵机散从中毒到毒发身亡需要十个月,不似鸩毒那般让人立时毙命,却会让人生不如死,无需我多做赘述,你应该很清楚。
容承询为了算计我,替换了寝殿中的熏香,解了七叶灵芝的药性,你还能活多长时间就听天由命吧。”
外面又下起了雪,谢九搓着手转过长廊看到一叶斋门前立着道沉沉的侧影,他脊背绷得非常紧让人陡然生出窒息般的压迫感。
谢九上前轻拍了下他的肩:“然思?”
紧绷的弓骤然折了,容策被她一碰颓然地跌坐在了地上,谢九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发烧了?晕不晕?”
容策是个端正到近乎古板的人,头发定要梳得一丝不苟,衣领定要合得严严实实,即便身穿洗的发白的粗布麻袍也看不到一点脏污,谢九哪里看到过他这幅模样,乌发凌乱,形容憔悴,被银甲磨破的猩红色单袍领口大敞,露出里面被几乎血浸透的内衫。
两天两夜的血战,从晋州到京都,平内乱后肃朝纲,宋予衡旧疾复发似是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容策抱住谢九的胳膊,把头埋在谢九臂膀处身体颤栗,他竭力压制哭声,这种哭法比嚎啕大哭还让人心疼,谢九有一下没一下顺着他的脊背:“你还小,在自家老师面前哭一哭算什么,不丢人,想哭就哭,闷在心里憋出病来多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