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佞宦(44)

作者:余半 阅读记录

“别找了,又不想去了,懒得动。”宋予衡往里挪了挪,“你不困么?躺下睡会。”

容策怔愣在原地,宋予衡拉了个枕头拍了拍,容策宽了外袍合衣躺在外侧,试探的把他带入怀中,抱着他道:“瘦的只剩下骨头了。”

宋予衡道:“松开。”

容策统筹调度西秦的疫情防治,每日处理不完的奏折,宋予衡的病更是让他兵在其颈,不敢有丝毫松懈,时时刻刻保持着清醒的状态,再强的体力都有耗尽的时候,紧绷的弦骤然松弛下来,沾着枕头就睡沉了。

宋予衡唯恐惊醒了他,不敢乱动,睁眼瞅着容策脖颈上的伤口,新结的疤破裂,隐隐又有往外渗血的趋势,这是哪个狐狸精咬的?咬在这个位置,明摆着不是伤人报复而是在勾引调情。

银红色软烟罗窗纱上贴着喜鹊登梅石榴缠枝福字的窗花,贴梗海棠挤挤挨挨插满阔口汝窑瓷瓶,宋予衡隔空描画着容策的脸部轮廓,又要过年了,上次然思陪他过年时才十岁,他从临安刚至京都。

庆安二十年腊月二十九,东宫上上下下都在为年节的事忙活,侍女穿着橘粉绣球花的夹袄,灰鼠出峰石青比甲,百褶石榴裙掩着并蒂木槿花的葱绿绣花鞋,手捧御赐的奇珍异宝穿行在雕栏玉砌的宫殿之间。

八角纱制越绣宫灯次第而亮,恍若白昼,四时百花迎雪怒放,厚厚的羊绒地毯铺满偏厢内殿,幔帐软枕皆换成了雪缎蜀罗,奢靡繁华处透着喜气热闹。

宋予衡提着两小坛秋露白推开朱辞殿的镂雕海棠木门,偌大的宫殿冷冷清清,冷月寒灯下容策双手环膝缩在角落里发抖。

朱辞殿常年空置,一应摆设全无,侍女收拾的不尽心,被褥胡乱堆在床脚,连盆炭火都没有,宋予衡铺好床铺,蹲跪在地上问:“怎么坐在地上了?冷不冷?”

容策身上穿着灰扑扑的破旧夹袄,任由宋予衡牵着他冰凉的小手强制性按在床榻上:“然思,明天是大年三十,我带你去给太子殿下请安。

你不用怕,这里是你家,东宫的规矩是设给下人臣子的,不是设给你的,你是主子,有行差踏错的特权。”

容策冷冰冰的不说话,宋予衡习以为常,笑着摸摸他的脸:“你喜欢哪件新衣服?也不知是否合身,我们换上看看如何?”

从临安来京,为躲避暗杀两人隐姓埋名风餐露宿走了整整一年,至东宫,又逢容承寅病重,并没有立时召见容策,不明不白的尴尬身份让容策在东宫形如空气。

容策满脸不情愿,并未出言拒绝,宋予衡兴致勃勃的给容策换了大半个时辰的衣服,左右为难道:“明日就穿这件朱红箭袖的好不好?这套藏蓝色绣夔龙纹的也不错……”

容策默默叠着床榻上堆积如山的衣袍:“这件即可。”

他穿着月白色四合如意暗纹罩衫,里衬蓝灰色长袍,素净的过于寒碜,宋予衡扒拉出一条嵌了羊脂白玉的发带比划着替他束发。

容策推了推果盘:“吃葡萄。”

葡萄还剩半串,品相很好,每颗都又大又红,宋予衡吃了颗,酸涩中带着点腐坏的味道,他细细咀嚼吃得眉开眼笑,容策眼角噙了点若有似无的笑意转身又去整理衣物。

容策早慧阴郁、寡言少语,宋予衡刚开始与他相处的极其困难,往往他温声细语说一大堆只能换来容策冷淡的一瞥,宋予衡打小招人喜欢,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容策身上马失前蹄。

容策的冷淡激起了宋予衡强烈的胜负欲,他越不爱搭理他,他偏偏以长辈自居强迫容策听他讲话,还必须对每段话做出反应。

彼时宋予衡认为容策敢怒不敢言定然是烦透了他。

后来途经郴州岷江渡口遭遇埋伏,宋予衡重伤难行,借了处农家小院避祸养伤,是容策衣不解带的守在床榻前尽心尽力的伺候他。

屋里屋外收拾的一丝不苟,熬药做饭,比大人还要周到妥帖。

时值七月中,酷热难耐,容策唯恐伤口发炎,一天几遍的给宋予衡擦洗换药,晚上合衣靠墙扇着蒲扇帮他驱赶蚊虫,依旧整日板着张小脸,冷冰冰的不怎么说话。

那时已经没有钱了,容策却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肉包子、鸡腿、瘦肉粥、烤鱼……每日翻新,他从不与宋予衡同桌吃饭,每次问及都说已经吃过了。

待稍好一点能下地走路,宋予衡透过破洞的窗户纸亲眼看到容策喝着井水啃发霉的馒头。

之后宋予衡留了心,慢慢又发现不少让他忽略的小事,容策虽对他不亲近但凡事都是顺着他的意愿无半分忤逆之举,鞋子不合脚不知道提一句反而去买冰糖葫芦给喝药怕苦的宋予衡,他会偷偷把不好的水果吃掉给他留下最好的,每晚都会等他睡沉了自己再睡。

不言不语,润物无声,可谓倾其所有,宋予衡寄居闻府,长这么大从未被人这般待过。

他懂得察言观色才知容策技高一筹的察言观色有多让人心疼,那双眼睛终日无波无澜死气沉沉,不应该属于一个十岁的孩子,宋予衡犹记自己十岁时带着雁回满扬州城的疯玩终日不着家。

宋予衡吃完葡萄,把酒坛上的半截贴梗海棠抽出来别在容策前襟,调笑道:“娇俏。”

容策抚平衣袍上的褶皱冷着一张脸继续叠衣服,宋予衡拉他的胳膊:“这些事不是你该做得,回头我来收拾,外面下雪了,我带你去赏雪。”

容策不能领会此等闲情雅趣,拒绝道:“冷。”

宋予衡不由分说给容策裹了件厚重的披风,不合身,都拖地了:“乖,我舞剑给你看。”

殿外空旷,枯枝败叶无人清理,墙角的老梅树零零星星攒了几朵白梅花,宋予衡一袭绛红衣袍立于茫茫白雪之中拔剑出鞘,冷剑映着雪华,飘逸灵秀。

剑招行云流水,舞到酣处,他以剑为笔,以地为纸,铁钩银画,宋予衡收剑倚着栏杆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慢慢遮盖住地上的刻痕,他额间微有薄汗,仰头灌了两口酒:“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殿前皑雪,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配以美酒,佳人为伴,快哉快哉。”

容策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他身上,折了枝白梅花,按照宋予衡的剑招一丝不差的舞了一遍,然后在宋予衡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把半截白梅花别在他的前襟。

容策看书过目不忘,教给他的剑法演练一遍他便能自行领悟其中玄妙,宋予衡教了他不过一年,写出的文章足可用惊才绝艳来形容,所谓慧极必殇,太过聪慧,总归不是件好事。

宋予衡草草叠完床榻上所有的衣袍,筋疲力尽地躺下打哈欠:“然思,你不累吗?别写了,睡吧,看会书也行啊,要不我给你讲故事?”

容策道:“不困。”

宋予衡艰难地爬起来缓步走到书案前:“你困了,你肯定困了。”

容策执笔蘸墨,认真道:“课业未完,不能睡。”

课业明明就是他布置的,为何每次都不能由他做主?宋予衡自暴自弃地扯袖研墨,容策临摹《广陵赋》,一个衡字写了满满一张依旧不太满意,他求助的望向宋予衡,另抽了张空白的宣纸。

宋予衡支着下巴,戏谑道:“叫义父。”

容策静静看着他抿了抿嘴唇,宋予衡笑起来带动眼角的泪痣,眼底盛满了星光:“看我再久也没用,我就想听你叫我义父,别想蒙混过关。”

容策皱眉,赌气的偏转了头:“你说以后不准叫的。”

宋予衡两指捏着他的下巴又给掰了回来:“可以偷偷叫,一声,就一声。”

容策无奈,薄唇微启:“义父。”

宋予衡眯着眼睛笑得乐不可支,也不知道为什么,容策总能轻易挑起他的喜怒哀乐,他简直就是按照他的喜好长得,没有一丁点不好。

宋予衡握着容策的手不厌其烦的写了一个又一个的衡,写到最后他都快不认识这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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