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宦(32)
城外临时搭建的药坊进进出出都是人,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草药清苦味,守着炉子的医倌用巾帕罩着口鼻,褚敛郢坐在板凳上连灌了好几碗汤药,眼见着又抬进来几个高烧昏迷的病患,他低咒道:“艹,这还有完没完了。”
卫兵架起了遮雨棚,收走了褚敛郢手中的药碗,萧桥霜坐在他旁边:“传染速度太快,目前尚无可医之法。”
骁骑营的少爷兵不食人间疾苦,这几天眼看着大批大批的病患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死去,周围的官吏、医倌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这种无名的恐慌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褚敛郢用布把整个头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听我爹说齐王殿下病情似有好转,是不是这病还是能治好的。”
太医轮流当值,各种名贵草药勉强吊着一口气,在疫症面前连生死都是不平等的,萧桥霜偎着火炉烤火轻叹:“听天由命,京都断然不能乱。”
褚敛郢起身系好大氅,搓了搓手:“你和我一道回去吧,五军营的那帮孙子把这鬼差事丢给我们,我越想越他娘的憋气。”
他挨了二十板子,这会子屁股还疼,对新上任的指挥使长陵王很不满,昨日得知窦帧比他还多罚了十大板,心里这才稍微顺了口气:“一纸调令就把我们摁在这破地,谁都知道这病沾上就跑不了,哪个官愿意心甘情愿的下来?就咱们那位指挥使,他愿意来?人家可是长陵王殿下,皇长孙,金尊玉贵的,他……”
褚敛郢噤了声,萧桥霜抬眼就看到匆忙而来的容策,他穿着宽衣窄袖的夹衣,大氅被雨水打湿大半结了层白霜:“殿下,你怎么来了?”
容策问:“昨日平津药坊收容病患多少人?”
萧桥霜禀道:“二百三十二人,药坊的床位全给占满了,医倌人手也不够。”
药坊简陋,木板搭起来的病床距离很近,病重的患者全身溃烂化脓翻着白眼往外倒气,临近几个症状较轻得持续不断的咳嗽几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了。
容策道:“病患根据症状轻重分开隔离,避免交叉感染,草药写个详细的报录直接递给医署,他们会定时定点的分批派发。”
医倌递给容策一碗药:“病症恶化情况较之前两日愈发严重了,从发热起疹到全身溃烂伤及肺腑而亡,不过三五日的时间,有些没直接接触过病患的卫兵也染了疫症,不知是何因由。”
容策喝了药,躬身一礼,下巴上滴落的雨珠打在结冰的乌靴上:“辛苦诸位了。”
哪有皇族给末等医倌行礼的道理,医倌诚惶诚恐的下跪回礼被容策制止了,他脊背挺直,坚毅镇定,仿佛他站在那里所有人都有了主心骨,人心惶惶的局面瞬时得到了控制。
容策重新统筹了医坊治理,从诊病、配药、煎药到施粥、隔离、扩建进行了严格的人员分工,骁骑营的卫兵本来消极怠工避之不及,而今眼见长陵王殿下冒雨事事亲力亲为,一个个也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褚敛郢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惊奇地发现面对病患他似乎也没有那么怕了,容策拧了拧湿透的夹衣:“褚敛郢,平津药坊是收容病患最多的药坊,本王把统筹治理的权限全部交由你来负责。
病患的收容,尸体的处理,医倌、卫兵的人员调配,尤其是米粮、草药的督查,大小事宜务必详细记录清楚。”
褚敛郢不可置信道:“我?”
褚敛郢从小被当成纨绔来养,成年后也不负众望成了纨绔的模板,任职骁骑营七年有余,连五所在职的官吏都认不全。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把自己圈在安全区域内,平日里犯点不痛不痒的小错,混沌度日,没人指望他能担事,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做成什么事。
九歌递给褚敛郢一本册子,容策道:“每日定时让医倌把脉,如有不适立刻禀报。”
褚敛郢翻开册子看了看,从整体分工统筹再细化成方方面面,容策所能想到的突发事件都准备了三套应急措施。
可他并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点破,褚敛郢心跳得很快,目光炯炯,用衣袍包住册子跪在地上行了个礼:“臣定不负殿下重托。”
容策扯下腰间的令牌对萧桥霜道:“你去医署统筹西秦所有草药分派,依法办理。”
疫情肆虐,国之重祸,草药统筹,上要应对朝廷重臣,下要应对州府官吏。账目明细作假自古以来屡禁不止,从中谋获私利者更是屡见不鲜,谁也不知道这场疫情何时才能结束,草药的调派就显得尤为重要,这人不仅要八面玲珑还要秉公持正。
萧桥霜跪地双手接了令牌给容策行了个重礼,自诏书下达始,骁骑营最兢兢业业办事得莫过于萧桥霜,他难道不怕死吗?他怕。可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或许能让他寻到顺势而为的契机,哪怕把骁骑营指挥同知的虚职变成实职。
他要往上走。
比起死亡,被人踩在脚底肆意凌'辱的滋味更令他感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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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天已大亮,容策啃着馒头喝了碗施粥棚的稀粥,靠墙稍睡了一刻,耳听马声嘶鸣他警戒的睁开了眼,闻溪撑着油纸伞拎着药箱往里走,她穿着普通的粗布麻裙,满头乌发用银簪挽了个单髻,眼睛布满红血丝。
容策向她行礼:“闻先生。”
闻溪略带诧异之色,弯眼笑笑,容策接过闻溪手里的药箱,拂开一层层的厚重麻帘,陪着闻溪往里走:“小殿下谦卑温良,实属难得。”
容策道:“幸得予衡言传身教。”
梅觉晓已故,闻溪应当是西秦对疫情防治最有权威的医者,奈何她同时也是囿于后宫的妃嫔,谁敢向容显请奏让闻溪参与疫症诊治?
但闻溪次日便以修撰医书为由去医署参与了太医对疫症的诊治商议,而后隐瞒身份去京都各处医坊查看病患情况。
闻溪给病重患者试了新研制的药方,另给轻度患者施针。
她把脉问诊,配药煎药,没有半分娇贵气,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医者。
闻溪施完针,容策替病患穿好衣服扶着躺下,然后回收录室代闻溪记录了病患前后脉息、症状的不同表现。
宋予衡撩起帘子,入目便看到容策一丝不苟的发髻乱了,被雨水浸透又熏干的衣袍皱皱巴巴套在身上,乌靴脏污不堪,还在往外渗水,他心疼的要命:“长陵王殿下,本督有要事与你商议。”
容策向闻溪低声交代了两句,行至门口正好碰到了裴琅,他锦衣华服金冠束发与简陋粗鄙的药坊格格不入。
闻溪刚用冰水净完手,手指通红,对着药方配药,裴琅道:“这不是贵妃娘娘该来的地方。”
闻溪淡瞥了他一眼,裴琅眸光微敛:“我现下便上道奏折给皇上。”
闻溪不答话,裴琅掀袍跪地,她放下草药:“你不要逼我。”
“是你在逼我。”裴琅仰头看着她,“算我求你。”
闻溪对视上他的目光决然道:“医者仁心,我不能走。”
她师从梅觉晓,读得是医学宝典,学得是济世救人,她不想安于内宅,却被困深宫内苑,她怎么可能走?
裴琅默然良久方道:“微臣愿随侍左右,任凭贵妃娘娘差遣。”
闻溪五指收拢:“朝中诸事繁杂,裴相请回。”
……
容策跟着宋予衡回了督公府,府中洒了生石灰,侍女、仆从减了大半,一路走来冷冷清清:“府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予衡递给他一套干净的衣袍,微扬下巴:“先去沐浴更衣。”
容策站在门外就是担忧自己身上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殃及宋予衡,闻言接过衣袍乖顺的去偏厢沐浴。
湘君取了坛陈年秋露白,皱眉想了一路也没有想起来山鬼临行之前交代她有关长陵王的几条禁忌,早知道应该让他写在纸上的:“督公,这酒后劲大,你别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