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点点头:“嗯。”
十岁的姑娘家,已经很能干了。她把弟弟妹妹们安置好,站成一排,听姑姑读《千字文》。小姑娘生着一双杏眼,清澈明亮,模样乖巧。
趁机,大伯娘对杜金花使了个眼色。
“咋?”杜金花跟进屋里。
大伯娘在床边一坐,解开包袱,是杜金花带过来的两块布。她抖落开,思量着从哪里裁剪,口中说道:“宝丫儿也十五了吧?你啥时候给她说亲?”
话刚落地,杜金花沉下脸来。
“我知道你舍不得。”大伯娘看她一眼,说道:“孩子刚回来,你必定是想养在身边,亲近两年的。但两年后,孩子就大了。”
杜金花没好气道:“嫂子,你知道我不想提,那还提什么?”
她真是一点儿也不想提这事!想都不愿意想!她宝丫儿是多好的孩子?才回来呢!那么亲近她这个娘,她怎么忍心把她嫁出去哦?
眼泪唰的一下,掉了下来。
坐在床沿,背过身,抹泪。
大伯娘叹口气:“是我心急了,不该这时候提。”刚才她看见杏儿的神情,便想起来这茬,顺口就提了。
这会儿提,也有这会儿提的好处——长痛不如短痛,早点想清楚。
杜金花坐那抹眼泪,心里酸苦得紧:“我这是啥命哟!”
若是金来已经大了,再有两年就考功名,宝丫儿等两年就等了,抬身价。但金来才五岁,宝丫儿等他考上功名,非得等成老姑婆不可!
但,这两年就说亲,嫁妆从哪儿出?家底就那么些儿,还要供金来读书,一家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上哪儿给宝丫儿攒嫁妆去?
陈宝音在院子里带孩子们玩,顺便跟嫂子们亲近亲近。没多会儿,兰兰带着金来、银来也过来玩了。
一直到天黑,该吃饭了,一家人才回去。
“娘,你发愁呢?”
孩子们在前面欢快地跑着,陈宝音挎着篮子,跟杜金花挨着走动。她敏锐察觉到杜金花的情绪不高,歪头看她。
杜金花可是愁得不行了。但这哪能跟闺女说呢?闺女够不容易了。
“没啥。”她装作无事地摆摆手,“就是担心你累,教那么多孩子。”
陈宝音笑笑,示意挎着的篮子:“又不白教。明年一年四季的衣裳鞋袜,都有着落了。还有鸡蛋吃。娘,有我一个蛋,就有你一个蛋。不愁了啊。”
回来时,大伯娘给她篮子里装了十来个鸡蛋。
家里现在连窝头都要省着吃,鸡蛋可别提多金贵了,陈宝音高兴着呢!
杜金花看着闺女快活的脸颊,她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人,心里不由得更酸涩了。
她宝丫儿,真苦哇!
“嗯,嗯。”她强忍住,点点头,“娘不吃你的鸡蛋,你自己吃,听到不?”
陈宝音笑嘻嘻的,摇摇头:“就不,我和娘一起吃。”
这么个孩子……杜金花心里装满了酸水儿,却又甜嘟嘟的,跟灌了满腔的蜜似的。她想,无论如何,得给宝丫儿许个好前程。
转眼就是第二天。
杜金花和陈宝音一起进城,陈二郎护送。
进了城,顺着昨日的路,往雅信斋的方向走。离得老远,就看到一道蓝色身影,单薄得风一吹就跑似的,站在路边儿。
“兄弟!”陈二郎兴奋地挥手,冲着那边喊道。
那书生看见他们,猛地一脸惊吓,弱不禁风的身板一抖,手里的篮子掉下来,砸在他的脚上。
“啧。”杜金花嫌弃的声音。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连个篮子都提不好。
往后金来长大了,可不能学他这样。
第16章 定金
宝,宝音?
宝音跟着一起来了!
顾亭远手足无措,僵在那里。她怎么会来?他全无准备。
被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她第一印象不会好吧?慌乱,懊恼,一下子充满了胸腔。
捡起篮子,人已经近了。陈二郎笑得灿烂,咧开一口齐整的牙齿:“兄弟,看见啥了,吓成这样?”
顾亭远挎好篮子,低埋下头,拱手:“惭愧。”
是该惭愧,陈二郎看着他弱不禁风的身板,心想自己上次被吓掉手里的东西,还是家里来人说琳琅不是他妹妹。
接着,就瞧见身前的书生,耳廓通红,猛地回过味儿来。转头,看向身后的宝丫儿。
是了,他妹妹漂亮得就像一粒珍珠落在砂子里。哪怕换上寻常姑娘家穿的衣裙,也还是明晃晃的夺目。他转回头,遮住妹妹的身形,道:“我们带钱来了,你的书写好了吗?”
“写好了。”顾亭远回答,仍旧低埋着头,心口紧跳,从篮子里拿出一本《千字文》,颤着手,递过去。
他的手指瘦削修长,竹节般温润,很是好看。但他此刻只有羞愧,自己的手不够有力。
将书递过去后,飞快收回来,藏在袖中。
原计划着,他在家中打打拳,强健体魄,然后再去见她。他们会在明年春日相遇。这次,他不会因为救落水孩童,把自己也搭进去,连累她救他。这次,他会在她面前表现出勇武可靠的一面。
可是……
可是计划不如变化,他们今日便相遇了!
顾亭远低埋着头,不说话,希望她对他的印象不深刻,最好不记得他。
陈宝音不知他的心思。书生是健壮也罢,瘦弱也罢,英俊也罢,平庸也罢。于她而言,都是红粉骷髅。
她没打算嫁人。
教金来读书,并不是一时兴起。她打算全力培养金来,待他日后读出个名堂,她便不仅是他的姑姑,还是他的恩人。他必然会奉养她。
因此,她见到顾亭远,对他的印象反而不错——他给自家省银钱了!
陈二郎将书递给她,她低头翻阅,只见纸上字迹清瘦劲锐,极有风骨,不似一般读书人的字迹,心中一动。
飞快检查完,未有一字错漏,未有一处模糊,她合上书,转而抬头,拨开陈二郎,问书生:“你要贴补家用,是不是?”
顾亭远未料她开口与他讲话,心里一慌,慢慢抬起头,但眼睛仍垂着,只敢看到她的下颌:“回姑娘,是。”
“我瞧你字迹不错,想再与你订两本书。”陈宝音道,“一本《三字经》,一本《百家姓》,不知价钱几何?”
他缺钱,她也缺钱。这样合作,对他们双方而言,都是极有利的事。
况且,陈宝音自己的字迹,不如他多矣。此人的字迹,是经过长年累月苦练出来的,别说她这样一个混日子的,便是侯府的哥哥们,也不如他许多。
给孩子们启蒙,有这样出众的字迹熏陶着,自然更好。
“价钱……”顾亭远沉吟,缓缓抬眼,却在看清的一刹那,一丝陌生之感在心头浮现。
他怔怔失语。
不一样。她和宝音,不一样。
顾亭远记忆中,宝音是娇俏的,明媚的,恣意的,像是自由开在山坡上的花。但站在他面前的少女,过分明丽,像是大户人家养在花圃里的名花。
身姿仪态,都不是她。
“太贵我们就不买了。”见他迟疑,陈宝音率先开口。
别想讲价,讲价是不可能的。家里清贫,杜金花连口窝头都舍不得吃。
闻言,顾亭远心里反而一松。是了,这么精明,是宝音的脾气。
“《三字经》,仍收一百五十文。”他按照字数算钱,“《百家姓》,收八十文。”
听上去是很实诚的价格了,但陈宝音仍是压价:“咱们不是头回光顾你生意,再给便宜些!”
“哦,好,好。”顾亭远下意识就道。这个价格,已经是非常实惠了,再少,他就几乎干白工了。
犹豫着,他道:“最多便宜五文。”
“成!”陈宝音一口应下。五文钱也是钱,买几个白面饼,可以给杜金花吃呢!
见她没有再讲价,顾亭远心里松了口气,额头上凉飕飕的,抬起袖子蘸了蘸,发现不知何时紧张得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