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咚咚跳起来,猛地推开窗户,霎时间,夺目白光涌入,他被直射得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就见院子里背对着他坐着一名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眼泪瞬间积聚,他猛地转身,拔腿往屋外跑:“姐!”曾经单薄的身躯,他不太适应,甚至踉跄了下。
院子里,顾舒容正在做鞋。
听到声音,她转头看来,惊讶道:“怎么了?别跑,别跑,你还染着风寒呢,之前不是说头痛?”
顾亭远已经跑到她跟前。袍角还没平息,他迅速擦净眼眶,直直盯着面前仍会笑、会动的人。
“做噩梦了?”顾舒容好笑,针尖在头皮上划了划,低头纳鞋底,“多大的人了,做噩梦还会哭,你要笑死我?快回屋,添件衣裳再出来。”
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顾亭远捏拳,再次张口:“姐。”
“怎么了?”顾舒容抬头。
顾亭远看着还活着的姐姐,惊喜,悔恨,又叫道:“姐!”
“干什么?”顾舒容警惕起来,“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人人都知道她弟弟温柔斯文,都觉着他心软好性儿,只有顾舒容知道,她这个弟弟是个臭脾气、硬骨头、犟种。
这会儿含着泡泪,连叫她三声姐,让顾舒容感觉不妙:“不许抄书,咱家有银子。不许借钱给人,咱家没那么多银子。”
顾亭远有个家境贫寒的同窗,上有老母、下有幼妹,咬牙非要读出功名来。想着弟弟借出去的钱,顾舒容低下头,继续纳鞋底:“之前你借他的,顶多不要他还了。再借出去,门儿也没有。”
想到弟弟的执着,她又道:“王员外相中他做女婿,他低个头,什么都有了。阿远我告诉你,连头都不肯低的男人,做了官也不长久。你离他远些!”
五年前的顾亭远,听了姐姐的话。而他那个同窗,也的确做了王员外家的女婿。后来,同窗考中了功名,王家小姐当年就没了,王员外一家失火,差点灭了满门。
“我听姐姐的。”即使是梦,顾亭远也想听姐姐的话。
“姐,请个大夫来吧。”他又说,“我不舒服。”
“什么?又不舒服了?”顾舒容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箩筐,“你等庡㳸着,我这就去请大夫。”
擦了擦手,匆匆取了银子,走出来:“你别在外头站着,快回屋里躺下。”说完,出了门。
顾亭远看着姐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擦掉的泪水又涌上来,他低头又擦了擦。
即便是在梦里,他也想填补心中的悔恨。
他和姐姐相依为命。父母去世早,姐姐十二岁,他七岁。姐姐已经说了亲,婆家是户好人家,护着他们姐弟,以至于虽小有薄产,但没人欺负,他还得以读书。
但姐夫进京赶考,一去没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姐姐等他八年,不管别人说什么,咬死不松口再嫁。守着他,过日子。
顾亭远要读书,姐姐管着家。他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银子,只听姐姐说“家里还有银子,不用你操心”,于是什么也不操心。
他不知道,姐姐病了。直到有次看到她扶墙晕眩,脸色惨白,站立不稳,吓得赶紧请大夫。
吃了几服药,她就不吃了,说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他知道姐姐心疼钱,于是更加用功读书,想早日考取功名,让姐姐过上好日子。
可是,姐姐没等到那一天。约莫就是今年了,她没熬过腊月,倒下就没起来,撑了两日就去了。
“快,快给我弟弟瞧瞧。”很快,大夫背着药箱迈进院子,顾舒容紧张地催促。
顾亭远坐在桌边,伸出手。
“原先开的方子,再吃几副。”大夫收回诊脉的手,起身背上药箱,就要离开。
他只是身体单薄,染了风寒。
顾亭远拦住大夫:“稍等。劳烦先生给我姐姐也瞧瞧。”
第9章 授课
嗤啦!嗤啦!
厨房里,杜金花站在灶边,一手擦着额头的汗,一手挥舞着锅铲。
她眼皮发沉,忙碌到现在已经很疲乏,但是不能歇息。宝丫儿刚回来,那边不要她,把她赶出来,她心里一定难受。她是宝丫儿的娘,她得让闺女好受些。
绫罗绸缎,仆婢成群,杜金花自认这辈子也给不了闺女。但一碗炒豆子,她给得起。
一粒粒黄豆在铁锅里翻滚,渐渐变色,散发出熟香气。
东屋。
陈大郎躺在床上,枕着一条胳膊,老实的脸上有一丝笑意:“宝丫儿回来了,也不赖。”
家里多个人,就多张嘴吃饭,本来是个压力。但谁让宝丫儿是他亲妹子呢?只要她别骄纵,作得人受不了,陈大郎就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看着,宝丫儿并不是骄纵的大小姐脾气,还会教孩子们识字,真是意外之喜。
“兰兰,上床歇息了。”他看一眼扫地的兰兰,说道。
兰兰看了一眼拿着抹布擦桌子的娘亲,摇摇头,低下头继续扫地。
陈大郎喊不动她,也就算了。虽然宝丫儿说,让兰兰歇息一会儿,但识字么,又是头一天,不打紧。
“不知道金来有多少天分。”陈大郎收回视线,枕着两只手,望着屋顶上的蛛网感慨。
家里没有读书人,往上数几代都没有,骨子里就没有读书人的血。
但陈大郎还是有些心潮澎湃,万一呢?万一金来就是脑瓜子聪明,他就是能读出来呢?
金来当了官,肯定要提携家里人。他,可是金来的亲大伯!
就算金来什么也不做,作为官员的眷属,邻里邻居的也会敬着他们。陈大郎越想,心里越激动,只觉得老陈家明天就要发达了。
擦完桌子的钱碧荷,神色毫无波动,漠然弯腰擦板凳。
“头些年是会苦些。”陈大郎转头看向妻子,“等他读出来就好了。”
他们家不是大户人家,供个读书人,少不得要辛苦好些年。陈大郎愿意,以前是没机会,现在大好的机会在眼前,叫人怎么甘心?
他声音沉着坚定:“日后金来读出来,也是咱们兰兰的靠山。”
妻子的表现,陈大郎看在眼里。作为枕边人,他知道妻子的心病是什么。可他思来想去,金来应该供。
“我们得为兰兰想一想。”陈大郎加重语气。
两人成婚九年,膝下只有一个兰兰。陈大郎心里盼望着再来几个孩子,但……也有准备。
如果兰兰注定没有弟弟妹妹,那金来越出息、陈家越坚实,兰兰在婆家就越不受气。
况且,他供金来读书,金来不会不给他养老。等他百年后,金来就是给他摔盆的。
钱碧荷低垂着脸,看不出表情。擦完板凳后,扭身就出去了。
陈大郎愣了咿嘩一下,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烦躁和困恼涌现在脸上。抬起粗糙的大手,一把遮在脸上,不再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屋子里响起。
兰兰轻得像一片羽毛那样,立在屋子中间,咬紧嘴唇,不发出一丝声响。看看如山岳般的爹,又看看门外,想了想,转身追出去了。
等到陈宝音睡醒,两个孩子已经就位了。
金来换了身衣裳,头发被孙五娘拆开洗过又扎成小髻,脸儿手儿都洗得干干净净,瞧上去很像他爹陈二郎,是个俊秀的娃。
兰兰还是跟上午一样,只是头发乱了一些,陈宝音定睛一瞧,孩子左边耳朵有擦破的痕迹,她眉头挑了一下。
“宝丫儿,吃豆子。”杜金花端了只海碗出来,里面是半碗黄澄澄的炒豆子,散发着焦香气。
陈宝音接过,眼睛弯起来:“谢谢娘。”
“嗐,客气啥!”杜金花爽朗道,“你尝尝合不合口味,如果喜欢,娘再给你做!”
陈宝音捏了两粒,送入口中,嚼动。
“唔!”她睁大眼睛,惊喜地看向杜金花,“好吃!”
杜金花眼里的紧张一下子消失了,变为骄傲和得意:“我就说,我炒豆子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