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90)
栗氏覆灭、皇帝重新掌权后的第三年,渠朝这架已经腐烂多时的龙骨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其上沉重的负累,在西北铁蹄骤然而来的动地尘烟中,迎来了王朝的崩溃。
渠朝后十年,西羌十六部联合北鲜卑再次大敌南下,上将军栗安奉旨前往幽牢关领兵御敌,最终因寡不敌众战死沙场,幽牢关破,西羌入侵。
北面的鲜卑大军一月便大破雁门关,长驱直入皇城与西羌汇合,俘渠烈帝,又杀一众皇亲国戚,首级悬于城门。
灵帝之妹东阳郡主率城中剩余军士死战不退,宁死不降,城破时于郡主府中自刎而死,尸身被鲜卑可汗耶律氏安葬于皇家陵寝,谥号昭肃。
海东青盘旋着,将凤头雕啄落城墙。
在这之前,新皇便已经率领文武百官举国南迁,乘船渡过了长江,在江南重新建立国都,偏安一隅,苟延残喘了数年。
这绝对是中原分外黑暗而耻辱的几年,长江以北遭异族盘踞多年,动荡不止,南渠命十三公主远嫁和亲,却仍旧没能挽救王朝走向覆灭的命运。与此同时,西羌与鲜卑在北方先后试图立国,皆只存在了短短数年,无疾而终。
至于新朝建立,统一南北、安定天下,又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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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哒哒踏过沙丘,青色的袍角垂下来,被风吹得飘飘荡荡。一直白玉似的手垂下来,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指节泛红。
“二郎!”
方棠咽下口中的酒,回头对骑马跟在他身后的栗延臻叫了一声:“你好慢啊,快过来。”
栗延臻跟上去,陪他慢慢往前走着。方棠又拎起酒壶喝了一口,醉意浅浅:“要是日落前走不到,天黑了就不好看了。”
“无妨,我们多待几天,等明日再看。”栗延臻道,“看多久我都陪你。”
方棠笑了笑,忽然伸手拽住栗延臻的马:“二郎,我要上去。”
栗延臻朝他伸出手:“夫人过来。”
方棠纵身一跳,被栗延臻稳稳接入怀中,笑着和他闹了半天,最终在栗延臻又亲又揉的攻势里败下阵来,喘着气讨饶道:“二郎,放开我吧。”
“叫夫君。”栗延臻低头咬他耳朵,“叫好听的。”
方棠转过身去,趴在他耳边认真地叫,声音甜糯糯的,热气勾着人心头,像刚出锅的米花糕:“夫君,二郎哥哥,好哥哥。”
他一口气叫了许多,听得栗延臻躁动难耐,若非这里实在不合适,估计又要来一次多年前在林间马上的光景。
“夫人总不吃教训的么?”栗延臻笑问道,“上次在床上赖着睡了几日,怎么哄都不肯起。婵松还以为我欺负你了,拉着闻修宁要讨说法。”
“你那不是欺负吗?”方棠兴师问罪道。
“是。”栗延臻点头,“夫人说是就是。”
而且欺负得实在太狠了,任方棠在床上如何求饶,满口叫他“好夫君”、“二郎哥哥”都不肯停,床褥间热汗淋淋,水光黏腻一片。
栗延臻粗喘着低头吻他,见到方棠眼底迷蒙又依赖的光,最终满肚子坏水战胜了良心,终究没有告诉方棠真相——
他越是这样叫,自己才越是停不下来。
傍晚之前,两人总算来到了传说中的海子边上,方棠远远看着沙丘间明镜似的光滑水面,激动道:“二郎,快看,到了!”
离得还有老远,方棠就兔子似的蹦下了马,拎着酒壶往那边跑去。栗延臻在后面牵着两个人的马,懒懒地叫他:“夫人慢些。”
大漠当中的湖泊分外少见,这一处更是澄澈如天鉴,云霭沉入湖底,烟波粼粼,倒映万里无云的晴空。
一叶小舟停泊在湖面,垂影自顾。
方棠跑了许久,觉得还是有很远,停下来喝了口酒,茫然地望着湖面:“二郎,刚刚我觉得很近了,为何还有那么远?”
栗延臻弯腰将马拴在半截枯木上,走到方棠身边,说道:“渴求之物,总是如此忽远忽近的,人生在世一向如此。”
方棠扭头看着他:“你这段日子感慨挺多。”
“近朱者赤,夫人熏陶我这么久,总也得感慨感慨了吧。”栗延臻说。
方棠点点头,挑眉道:“说得倒是不错,不过你还差些,要和我多学学。”
他朝栗延臻伸出手,后者会意,弯腰将他背起来,朝着海子走过去。
“两个人走更慢了。”栗延臻说,“夫人不是急着要看么?”
方棠趴在栗延臻身上,脸贴着对方宽厚坚实的背颈,觉得心安极了。
“慢就慢些,你陪着我走就好了。”方棠说,“你再走慢点。”
栗延臻也没问他为什么,只是依言放缓了脚步,慢慢朝着寂静的海子走过去。
原本在日落前可以走到的地方,就这样生生拖了许久。方棠看着大漠落日一点点吻上沙丘,又缓慢陷落其中,眼底被红霞映亮。
天色暗下去的最后一刻,栗延臻背他走到了湖边。方棠从栗延臻身上跳下来,说:“好清的水。”
他弯腰掬起一捧,往自己脸上泼去,又弹了弹手指,甩给栗延臻:“看水。”
“看水是什么?”栗延臻忍俊不禁,揉着他的后腰笑起来,“夫人的独门武功么?”
方棠得意点头:“那是,比你舞刀弄枪的还要厉害。”
他又比划了两下,栗延臻佯作败退,被方棠扑倒在沙地上。两人抱着闹了许久,最终一齐气喘吁吁地停下,看着最后的夕阳被远处山丘吞噬,扇面似摊开在天边的云霞也收束成一线,最终消磨不见。
“太阳落山了,二郎。”方棠坐起来,和栗延臻肩靠着肩,目送余晖褪去,“我们今夜要在船上过夜了。”
“好。”栗延臻应道,“我带了斗篷,晚上冷,夫人盖着些。”
方棠举起手,一根根手指掰下去,又问栗延臻:“我们成亲多少年了?”
“十年。”栗延臻说得毫不迟疑,“再两月。”
方棠点点头,又像是感叹:“已经十年了啊。”
“夫人还记不记得,十年前你宁愿拿刀与我同归于尽,也不愿意嫁给我。”栗延臻笑道,“我那个时候可伤心了,自己好不容易娶进门的宝贝夫人,怎的这么不待见我。”
方棠有些不好意思,蹭进栗延臻怀里,说:“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不是很心悦你嘛。”
但他总归是有些遗憾和后悔的,如果自己当年没有让一生仅此一次的新婚之夜变得那么糟糕,也不会想起来便觉空落。
后来他又陪栗延臻回过中原,然而栗氏当年埋骨的坟茔已然在兵荒马乱之中不知所踪,栗延臻寻了很久,终究是没有下落。
栗延臻给他父母兄长以及长嫂都立了碑刻,在城外不到十里的一处绿洲附近。那是个方棠偶然发现的好地方,觉得风景十分好,以后还可以陪栗延臻常常来祭拜。
这世上有许多人们想要以“如果”来论的事情,或是觉得有缺憾,或是觉得原本可以更好,总之苦苦索求到最后,终究还是遗憾事十之八九。
方棠看着自己夙兴夜寐改制的新政,一夕之间倾覆成空。朝堂混乱、虫蛇横行,他费过再多的笔墨,倾过再浓的心血,最后也不过一炉焚灰,被蠹虫蚕食得丝毫不剩。
栗延臻也目睹栗氏两代人曾以鲜血打拼下的江山,支离破碎、分崩离析,就这么拱手让人,回天无力。风雨飘摇中,高楼广厦灰飞烟灭。
日落之后还会日升,却再也不是昨日的艳阳。
但是此刻,至少他们的手,依旧和多年前一样紧紧握着。
“二郎,我刚刚让你走得慢一些,其实是在想,若这日子也能过得慢一些就好了。”方棠说,“我还想你陪我很多很多年,等我们都走不动的时候,我也就只能走得这么慢了,怕是到那时我也追不上你。那个时候,你不要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