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81)
从很久之前,渠国皇宫的大殿之上、天子亲赐的一纸婚书里就已经注定了的命运。
栗府上下从未像这般冷清过,方棠穿过黑暗的庭院和回廊,从前入夜后总会点上灯的木架被枯藤爬满,石桥上铺陈落叶,他依稀还记得这是原先他和栗延臻赏花喂鱼的地方。转过去便是荒芜的梨园,栗延臻专门收拾出来给他写诗作画的地方。
一朝一夕的回忆,都在眼前零落景中。
栗延臻被软禁在后院的最深处、他自己旧日的住处里。方棠走到门前,见里面没点灯,便伸手敲了敲:“二郎,我来看你。”
屋里有声音动了动,接着便是匆匆的脚步,方棠双眼紧盯住门,下一刻那扇门便在他眼前打开,那张令他朝思暮想数月的脸再次出现,方棠心中狠命地一颤。
栗延臻见到他的那一刻,思念和悲怆瞬间如潮水浸透眼底。他朝着方棠伸出手,握着对方消瘦了不少的指尖,低声说:“夫人瘦了,怎么回事?”
方棠解开了斗篷的系带,黑色的衣衫褪去,露出里面大红色的袍服,就像新婚时穿的喜服。他腰上系着栗延臻当年送他的蝠纹玉佩,被擦拭得很仔细,明洁如新。
栗延臻看得呆了,思绪仿佛回到多年前那红烛照彻天明的夜晚,他掀起眼前的红盖头,看到那惊鸿一瞥便俘获了他的人,进洞房前想好逗弄人的说辞瞬间便通通忘记了,只万千欢喜地吐出一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点心,要不要吃?
方棠同他一起走进屋里,掩上门后将食盒放到桌上,随手点起了桌边的半截红烛。他沉默良久,忽然转身一把抱住了栗延臻。
“二郎。”方棠颤声叫道,“我来看你了,你抱抱我好不好?你很久没抱过我了。”
栗延臻反手将他紧紧搂入怀中,像是再也舍不得放开那般。若是有办法能让方棠和他骨血交融一体,从此再也没有阻碍地活在这世上,他极其愿意。
可方棠还要活,和他不同,他不能这样。
“夫人怎么能来看我了?”栗延臻向来敏锐,此刻也并未被方棠的突然出现冲昏头脑,“是陛下?”
他目光落到手旁的食盒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方棠点点头,手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吻上去:“不要看别的地方,二郎,今夜陛下许我来看你,待多久都可以。我明早再走,多陪陪你,嗯?”
栗延臻察觉出他的反常,问道:“夫人怎么了?”
方棠摇头,继续吻着他,急不可耐。甚至抓着栗延臻的手探进自己的衣裳。栗延臻纵使心头被撩起了火,眼下也不能不保持着十二分的清醒:“夫人,先等等。”
“等什么?”方棠有些不耐,“还等什么……”
栗延臻扳正他的肩膀,看着方棠在灯下闪躲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陛下让你来给我送吃食,夫人怎么就要先安寝了?”
方棠闻言抖了一下,扶住栗延臻的胳膊,说道:“之后再吃也是一样的。”
栗延臻却拉着他在桌前坐下,伸手打开那精致的雕漆食盒,看到里面一盘精致的点心和银酒壶,当即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是帝王最简单直白却最有用的法子,从古到今一壶鸩酒葬送过多少功臣或奸佞,而他们栗氏在这两个身份上早已无分彼此,以哪种名义喝下去,都是一样的。
这是他们斗败的代价,从栗苍把持朝政的那一日起,就已然埋下了这样的祸根。
如今栗延臻将是栗氏最后一个亲手收割这后果的人,今夜之后,栗氏将永远成为史书上背负耻辱的一族。
栗延臻举起酒壶,被方棠一把夺下,喃喃道:“不行,不准喝。”
“为什么?”栗延臻忍不住笑了笑,揉了揉方棠的脸,“这酒是陛下赏赐的,若我不喝,夫人也不能交代。”
方棠仍旧是摇头,执拗地抢回他手里的酒壶,说:“再等等,二郎,我们说说话,好不好?不急喝酒的,不急……”
栗延臻的目光被方棠软化下去,心脏隐隐作痛。他将方棠抱进自己怀里,两人亲密地靠在一处,贴着耳朵讲话。
“二郎,你再亲亲我。”方棠仰起脸,对栗延臻说道,“我好想你。”
栗延臻嗯了一声,宠爱万千地亲他:“我也想你,夫人,只是我不愿你为难。”
“我不为难的。”
方棠说完,却又不知道如何接话下去,只能沮丧地垂下头,灰心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二郎。当日我愚蠢至极,还以为能在栗氏与陛下之间斡旋,今日可见,终是我误了你们。”
栗延臻抚摸他的脸,像两人曾经许多个相处的时刻那样。方棠的脸在鲜红烛火下被映亮,莹玉一般,让他怜爱无比。
他此刻只想起一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还是方棠念给他听的。他后来知道是写海棠的诗,便找来前两句一起细细研读,觉得这诗实在是适合他家小探花。
栗延臻拂过方棠耳边的鬓发,说:“不关你的事,我父亲的确从未有过谋反之心。你我已是云泥之别,我要看着你往上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彪炳千古、名载史册。若眼前要杀我的是除你之外的任何人,我必定誓死而战——夫人,用我的首级去领功吧,我愿意做你万千功名中的一笔,只要你愿意。”
他停了停,补上一句:“我的野心,从来都到你而止。”
“我早就说过,我做不成功臣了,二郎。”方棠蹭着他的手掌,“我这一生最幸之事,就是与你成亲。”
“我也是。”栗延臻说,“从头到尾,我心里只有过你一人。我此生能遇到你已然满足了,不求其他,只求夫人此去前程似锦,再无烦忧。”
方棠道:“你还要这么说?二郎,若你不在,我今生怕是再没有欢愉可言了。我点了这红烛,便是要与你结发为夫妻的,无论生死,我都只和你一人成婚。”
他转过身,望着燃得只剩一半的残败红烛,笑道:“满打满算,我们已经成过两次亲了,第一次是先帝赐婚,我却不愿。第二次是在幽牢关,我愿意了,却没有红烛,也没有喜服。你看,我今日穿了红衣裳,这里也有红烛,二郎,我们成亲吧。”
栗延臻不语,看着方棠凄楚绝望的眼神,许久都没有动静。
那一刻,他无比清楚地知道,在寒冬的霜风凛冽中甘愿扑火的,又何止他一人。
作者有话说:
我流泪了!啊啊啊!(边写边哭)
命令你们马上甜回来!
第64章 抉择
方棠呆呆坐在桌前,烛火从黑暗中勾勒出他一袭红衣,袍角垂下桌沿,被栗延臻轻轻捞起来,仔细地替他整好。
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壶酒,那是两人当年金銮殿上初相见,方棠喝过的樱桃酒。只那一次,栗延臻便记住了他爱喝,在家时经常亲手酿了给他喝。
其实栗延臻什么都记得,他让海棠花默默开在自己手心,一过数年,终于也到了握不住的这天。
酒香清甜诱人,也是勾魂索命的毒药、刽子手的刀尖、毒蛇的獠牙。栗延臻知道自己即将为什么而死,可他甘之如饴。
“这酒很像是新婚喝的合卺酒。”方棠扯起嘴角笑了笑,“我们还没有喝过呢。”
栗延臻皱了皱眉,将酒壶拿远些:“那就先不要喝了,夫人。”
方棠抬头看着他,眼里的痛楚揪成一团:“二郎,我只能想出一个法子,我喝了这酒,你穿我的衣裳混出去,此生再也别回来,好么?”
栗延臻被他气得笑了出来——这还是第一次,他的确是觉得方棠的提议荒唐又可笑:“绝不可能,若我一人死能换你活,我一定会喝了它。”
原来惊才绝艳的小探花也有慌张到脑子不清楚的时候,能想出这样慌不择路的法子,看来这次真的是穷途末路,无可转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