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77)
栗延臻默默从战马上下来,跪在城门下方,重重地向父兄的首级叩首三次。他终于也非铁石心肠,自知留在城里的母亲和长嫂也凶多吉少,起身时两道泪痕自脸颊滑下,被风吹得生疼。
“少将军……大将军殁了!”一个亲兵哭道,“陛下当真如此无情,少将军,我们快些入城救夫人她们吧!”
栗延臻起身,盔甲摩擦得铮铮作响。他沉默半晌,道:“没用了,母亲她们怕是凶多吉少。父亲和兄长已经死了,按她的性子,不会在如此危急之时还将保命的母符送出城,怕是有人故意诱我们前来。”
“那……我们是要先撤走为好吗?”
栗延臻刚要说话,就听一声马鸣从城门中传来。几个亲兵立马抽刀护在栗延臻左右,高声道:“是伏兵?!少将军快走,属下拦住他们!”
“等等。”栗延臻抬了抬手,“不是伏兵。”
他示意亲兵们让开,自己向前走了几步,只见一人怀中抱着个孩子,纵马自城中冲出,一见到他立即勒马急停,翻身下马,几步跑到他面前,扑通跪下:“少将军!”
“望柳?”栗延臻快步走上前去,将人扶起来,“怎么样?你怎么带着舒儿出来了?”
望柳怀里抱着的孩子正是栗延臻的侄儿、栗延吾和绛夫人的独子,栗舒。
这孩子似乎受了惊吓,正在高烧,浑身通红滚烫,呼吸极其虚弱,眼看着再不求医就不成了。
“少将军,栗安和鲜卑、西羌人勾结,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设计围杀了褚阳公和临碣侯,之后又带兵围了栗府,栗夫人他们……”望柳浑身是血,颤抖道,“实在守不住了,栗夫人血战身死,绛夫人让我带着栗舒公子逃出来,她……坠楼而死。我在城中躲了半日才得空逃出城,栗舒公子在这儿,并未受伤,只是烧得厉害。”
栗延臻闻言眼底一片红,忍着痛接过栗舒,又问:“你家少爷呢?”
“少爷早先就被陛下召进宫去了,婵松陪着。”望柳道,“我没探到消息,便先带着公子出来了。”
栗延臻点头:“我知道了,你拿着我的军令,带这三万铁骑先回南郡,就说栗氏落败,再无回天之术了,他们若要散的,便自行分了大营中的粮饷物件寻出路去吧。我……再进城一趟。”
“少将军,你要去找我家少爷吗?”望柳惊诧道,“他怕是还在宫中,你……”
“闻修宁其实早就回来了,他若还活着,也早该回南郡报信了。”栗延臻道,“去了一日都未归,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少将军,拜托您把我家少爷带出来。”望柳跪在地上,向栗延臻叩了一叩,“奴才别无所求,只求少将军看在少爷和您多年的情分上,保全他吧!”
栗延臻知道望柳虽然聪慧,但他毕竟看不懂如今的大局势,也不会知道栗氏如今大势已去,别说是保全方棠,连自身都尚且难保了。
但就算不能救也要救,知其不可亦要为之。即便知道面前是凶多吉少的绝路,栗延臻也一定会进城去,找到方棠。
栗延臻让随行的铁骑护送望柳离开,独自一人骑马进了城。他看到城中已然是一片人间地狱般的惨像,到处都是战死的军士,以及被折断的栗氏将旗。
街道上空无一人,百姓在家中避祸,无人敢冒头,都在家中透过窗户静悄悄看着外面的情状。
战马的四蹄嗒嗒作响,除此之外就是无边的猎猎风声。栗延臻一路骑马到了栗府门前,只见这里同样血流成河,连门童都被乱刀砍死,场面极其凄惨。
他下了马,双腿早就没有多少力气强撑着走再远的路了。栗府的大门近在眼前,然而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再走进去,里面的惨状他或许不能承受。
只是……他还想再去见他母亲一眼。
如果尸身还在的话。
周围忽然火光四起,早已埋伏多时的禁军如蜂群般涌了出来,顷刻间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栗延臻围住,却又不敢近前——即便是负伤的猛虎,也要为豺狗所忌惮三分。
栗延臻目光平静,没有拔剑,也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姿态,只是那么静静立着,余光扫过面前黑压压的人群,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中会如释重负,是觉得方棠或许还没被用来做人质威胁他,亦或是自己的小探花终于懂得明哲保身、愿意将他推出去自保了。
无论是哪种,栗延臻都能确认方棠暂且还没事。皇帝聪明,不会不打招呼就杀掉方棠,所有人都知道方棠对他来说有多重要,这么难得的筹码和软肋,天子和栗安夫妇绝对不会轻易弃掉。
然而他心中却有些隐约的失落,叹了口气,忽然伸手去摘自己的佩剑。四周的禁军皆是一惊,立马威胁道:“栗延臻,我等奉陛下之命清剿栗氏反贼,你父兄负隅顽抗才落得枭首的下场。陛下念在你曾护国有功,暂且只押你入刑部大牢,你若不识时务,就别怪我们奉皇命格杀勿论了!”
栗延臻却并没有突围,只是将佩剑解下来丢到一旁,淡声道:“丞相大人何在?”
“丞相大人受你栗氏多年屈辱,如今怎还会和你这国贼为伍!”
栗延臻笑了一下:“也是。”
他双手负在身后,任禁军一哄而上将他绑了,自始至终也没有反抗。
直到最后,他被押着往刑部大牢走去,目光依旧朝着静悄悄的栗府。他知道,自己见不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了。
而此时的方棠,仍在皇宫之内与皇帝对坐饮茶。他杯中的茶换了三次,已经全然凉了,却毫无品茶的兴味,只是那么脸色灰白地坐着,明显心神不宁。
“丞相不必害怕,朕不会杀你,永远不会。”皇帝望着他,笑吟吟道,“朕只说了,丞相光风霁月,昂昂之鹤,朕信你与栗延臻假戏真做,却也信你绝无与他串通谋反之心。即便真要谋反,朕也不过削你官职罢了,绝不会取你性命。”
方棠哑声道:“为何?”
皇帝说道:“不知丞相还记不记得,曾经有次朕入宫探望先帝,却因旧太子也在,而连进去一见的机会都没有。当时朕在宫门口和丞相偶遇,交谈了几句,那时丞相还是先帝亲封的御史。”
方棠摇头:“臣实在不记得是哪次了,只知道陛下当年似乎很少进宫。”
皇帝笑道:“不记得也无妨,朕还记得就够了。当时朕被满朝大臣看得如草芥烂泥一般,谁都敢给朕脸色瞧,唯有丞相你对朕不是颐指气使,相当恭谦循礼,让朕觉得,自己的的确确还是个皇子。”
方棠还是想不起来,他实在记不清。平时他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只要没有深仇大恨,他都愿意跟对方好好说话。
“连朕的父皇都看不起朕。”皇帝又说,“所以朕毒杀他的时候,也没有太过悲伤。”
方棠猛地抬头,虽然内心早有猜测,却依旧被震惊得浑身发抖:“果真……”
“丞相很惊讶么?”皇帝问,“历朝历代的夺嫡难道不都是如此?天家父子,哪来的什么血缘亲情,前朝父杀子、子弑父的层出不穷、比比皆是,为君者若不心狠手辣,就要做别人的垫脚石。”
方棠不语,他现在满脑子只是想着栗延臻如何了,那个傻子应当不会有勇无谋地白白折回来送死,至少也会先领兵撤走避避风头,而不是和栗安夫妇正面相抗。
正想着,外面走来一人,跪倒在屏风后,朗声道:“陛下,南武将军遣人来报,燕幽侯居然单枪匹马回城了,一个人去了栗府,被早已埋伏在那里的禁军俘获。陛下先前说要留活口,南武将军刚着人来问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方棠瞳孔一震,不顾皇帝能不能看出他的心思,几乎从坐榻上滚下去:“他一个人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