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69)
皇帝将幽牢关守将换得频繁,像是刻意与栗苍为难。不过栗苍倒是没什么怨言,他带兵打仗数十年,早就对这些天子的弯弯绕绕了如指掌,就算边境只剩下他一个人,也是能战上多年的。
几日后方棠和栗延臻又启程去钱塘,那里的情况与闵州相差无几,甚至原本用以耕作、养鱼的水田,被官员富户尽数占去,广建宅院。
一边是十里红墙绿瓦,一边却是乱坟千里无人收。
方棠还记得自己随先帝南巡之时,钱塘繁华之景几乎是乱花迷人眼,富贵泼天席城,随处可见便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十万人家,全然不似今日这等苍凉之状。
所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先帝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殡天数年,江南便到了如此光景。
方棠曾说要和栗延臻游历江南,如今真到了江南,已经不见人间胜景,惟有怨声载道、孤魂遍野。
“二郎,你看,天下皆是如此。”
运河的游船上,方棠立在船头,满眼茫然地看着两岸的情形,只觉得这一路所见大多是如此。新政之初稍稍见好的那些苗头不过是昙花一现,在现实面前,他所做的那些努力如九牛一毛。
“这河山若要挽救,要用几人、再耗几时呢?”
作者有话说:
今日入V双更。
第54章 怀璧
和春三月,京都冰雪消融,河堤柳扶风而动。河边游人如织,三五成群踏青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京城如今的年景还算过得去,不像南方那样多灾多难,顶多入冬冰雪多了些,开春后偶尔会发现冻毙街头的流浪者,也很快被清理出去,剩下一派祥和安宁之状。
方棠坐在河边的石亭下,对面是户部和御史台的主事,约着方棠来这里赏景踏春,还备了温酒和热食,准备在这里闲坐半日,对谈诗句与文章。
然而三人之中显属方棠最没那个意思,他有些心神不安,却也得笑脸应付着对面两人。
栗延臻上月初九便走了,和西羌的战事又激烈起来。起先还频繁有军报送来,送进京的一共三份,一份送到皇宫,一份送到栗府,第三份便是到了丞相府。这阵子军报断断续续的,倒是不常送来,即便有信,多半也是报送军情胶着之态。
“丞相大人,听闻燕幽侯上月离京,您又是送到城门外五里啊。”户部尚书笑道,“当真是情深义重!情深义重啊!”
方棠笑笑:“谬赞。”
“北境军情紧急,听闻丹措部已有败退之兆,只凭栗将军父子的本事,怎么也得杀他们西羌一个丢盔弃甲。”中丞说道,“丞相大人,若有消息,必定还是先送予您过目啊。”
方棠无奈笑了一声,不知如何回答。
年后赈灾回来,他向皇帝上报了南下所见之事,包括官员贪赃、搜刮黎民的风气。皇帝听说后倒也不置可否,方棠知道为君者也痛恨贪腐,眼下这种情况却也轻易动不得这些人。
毕竟天子登基仅仅几年,臣子大多还是蒙先帝知遇之恩,对新帝谈不上有多忠心。稍微聪慧一点的帝王都知道,大刀阔斧改治,无异于是在动摇自己的根基。
至于西北那边,皇帝也有所顾忌,好不容易多拨了些粮,却又连下几道旨意,令栗苍父子寻求与西羌谈判之机,能和便和,最大限度地宽忍对面开出的条件,最好兵不血刃地令西羌退兵。
但栗苍居然在回复皇帝的奏疏中十分专横地写道,西羌有虎狼之心,尤其是沙瓦桑其人,宁赶尽杀绝,也不能轻纵,势必要打到对方心服口服为止。
据说因为这道奏疏,皇帝在昭明殿大发雷霆,摔了奏本,却是没骂什么难听的。
很快,朝中便有人进言说栗氏父子心怀不轨、不遵皇命、越俎代庖,总之胆大妄为到了极点,此刻居然敢不奉天子诏退兵。栗氏如此穷兵黩武,意在耗空国之粮钱兵马,使内里空虚、外部消耗,怕是有勾结西羌鲜卑之嫌。
方棠力劝主战,而朝廷大部分官员主和,他不得不在朝堂上与反战之人据理力争,极尽说明战与退的利害权衡。然而那些享乐惯了的文官武将们,几乎没一个支持他的。
反倒是后来而上的那些年轻人,对方棠主战的论调不遗余力地支持,甚至在早朝时一同站出来,向皇帝表明主战之心。
面对满朝文武怯懦不已的嘴脸,方棠盛怒之下当着皇帝和众臣的面,竟然直接摔了手中的象牙朝芴,拂袖而去,怒道:“文当死谏,武当死战,尔等贪生怕死,枉为人臣!”
皇帝事后嘉奖他忠勇直谏,然而对于战和之事,却仍是不置可否。
不过这日午后便有了军报传来,方棠刚一回府,婵松就匆匆递来书信,封套上是栗延臻的亲笔。也只有方棠,每回收到的书信都是特意用了心的。
他回房拆开来看,只见信上写了栗延臻新立的战功,还是大功一件。字里行间都是向方棠邀功之意,方棠读来便觉忍俊不禁。
心中说渠军与丹措部沙瓦桑的和谈破裂,双方意见不和起了龃龉,西羌军打破先前的和谈盟约,再度领兵犯境。栗延臻率军击退西羌军,却因粮草不足而未能乘胜追击杀死沙瓦桑,让他率残部逃回了缚虬谷。
不过丹措一族的精锐部众也因此战几乎折损殆尽,元气大伤,八成是再无与渠军一战之力了。
在栗氏强悍的压力之下,西羌最终答应每年为渠国朝贡,以丹措部为首向渠国皇帝俯首称臣。
文尾,依旧是一句字迹飘然的“问吾妻安”。
“他们答应退回缚虬谷,划山脊为界,仿照鲜卑之例往后每年向我朝进贡岁帛金银,此后十年不再率兵犯境。”方棠对婵松说道,“栗延臻胜了。”
婵松看着方棠满脸溢于言表的骄傲与自豪之色,欣慰一笑。
皇帝大喜过望,立刻准了西羌的议和之请。但即便如此,朝中关于栗苍父子的参奏也是只增不减,说西羌既已归降,栗苍就该立刻收兵回朝,否则就是别有异心。
“陛下,西羌已是强弩之末,那沙瓦桑被陛下龙霆天威吓破了胆,怕是终此残生也是龟缩在西北,苟延残喘、不敢冒头了。”栗安即便是上奏赞扬战事告捷,也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拍皇帝马屁,而只字不提栗苍父子,“今天下已定,我大渠重回盛世,当以休养生息为宜,若还要战,怕是要劳民伤财的。”
这当然是给皇帝借口和台阶,顺理成章地从栗苍手中收回兵权。
一日午后,天色昏昏沉沉的,雾霭灰蒙蒙萦绕皇城。禁军统领出入宫几次,都去了昭明殿,之后暖阁里便传来一声茶杯碎裂的脆响。内侍长匆匆走出,吩咐小太监沏新茶来。
皇帝坐在屏风后的龙案后,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折子。那是午后刚从西北递来的,栗苍例行问了圣安,接着回复他先前召返的圣旨,说是幽牢关刚刚安定,北面虎伺狼环,须趁此机会以余威震慑西羌,眼下还不到撤兵的时候。
“他这是公然抗旨了。”皇帝咬牙道,“朕……咳咳……朕连一个将军都使唤不动了,他栗苍究竟想做什么!”
暖阁内外一片安静,内侍长已经事先将人都遣走了,那些栗氏留在宫中的眼线,皇帝早已开始在暗中拔除,到如今也悄无声息地消减了大半。
内侍长弯腰拾起散落在织花氍毹上的瓷盏碎片,默默收进衣袖的内袋,由着自己的天子发脾气。
“陛下收声。”内侍长出言提醒道,“当心隔墙有耳。”
皇帝面露疲色,刚过而立之年的面庞上苍白无比,甚至比当年的灵帝还要老态。只是几年,他甚至还没座过那龙椅几回,鬓边就已然生了白发。
他对着架台上的铜镜,看到自己满是忧虑和愤怒的脸,觉得无比陌生。曾几何时,他不过也是翩翩青年,丰神俊朗、眉眼昳丽,转瞬却以令人惊叹的速度衰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