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67)
方棠一进去,就觉出这里布置的富丽奢华来。馆内陈设一应俱全,幕帘葳蕤,灯盏错落,甚至连那灯罩上一丝落灰也没有,显然是临时摆放上来,专门做给方棠看的。
“我竟不知原来闵州如此富饶吗?”方棠斜睨了知府一眼,说道。
知府躬了躬身,说道:“丞相与燕幽侯奉陛下圣诏亲临赈灾,下官有失远迎,一应吃住自然不能委屈了二位大人。若是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大人尽管开口提点,下官定当竭力。”
方棠见知府有恃无恐的样子,心中了然。他到馆舍安置下后,借口自己舟车劳顿,将知府和通判都遣了回去,又转头和栗延臻去了屋里,把门一关。
“末将去叫人烧些热水,晚上亲自伺候丞相大人沐浴更衣。”栗延臻替他揉着肩,暧昧无极道,“丞相喜欢就好。”
方棠靠在他怀中,往后仰着头看了看他,兔子一样的眼睛笑意贯盈:“燕幽侯会侍奉人吗?”
“侍奉人的确不会,但哄丞相高兴,这些年也是学了不少的。”栗延臻亲亲他的眼睫,“末将愿意尽力一试。”
方棠好喜欢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自小欠缺的安心感,在栗延臻这里都能尽数收回来。栗延臻就由着对方闹腾,任凭方棠作破了天,他也只是满眼宠溺。
只是方棠一到了闵州,便发现问题比先前上报给朝廷的情况还要严重。他晚饭只吃了几口,闻修宁就送来了闵州当地的粮米课税簿子,说是知府衙门里能找到的所有簿子都在这儿了。
先前方棠他们从北城门进,闻修宁便拿了栗延臻的腰牌,先一步从西门入城,猝不及防地去了知府衙门。是时那些文官主簿正在搬迁这些账本册簿,被闻修宁尽数截下,拿来给了方棠。
方棠边喝着粥边翻看那些账簿,很快清点完了,疑道:“只有这些么?先前的呢,为何没有?”
“禀少夫人,听那钱粮主簿说,去岁之前的都在洪灾中轶失了,未来得及抢救。”闻修宁道,“虽是搪塞之语,却也尽数归于天灾,无可奈何。”
方棠道:“的确如此,无论是被水冲了还是被鼠吃了,总之不是他们的错。知州早就想好法子应付我了,我又能如何?这现成的簿子又滴水不漏没有差错,要找端倪,还得细查。”
栗延臻冷笑:“粮没收上来,钱也花完了,这些年无论朝廷拨下去多少给这些贪官污吏也无济于事。陛下要让我看民间疾苦,可这疾苦也是来自这些害群之马。”
“明日知州自会再来,我有话问他。”方棠道,“闻修宁,你先去用饭,今晚得劳烦你与婵松跑一趟,看看这城中情势如何。”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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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已深,卧毯旁燃着炭炉,时而溅开哔剥的火星。一缕白烟悄然隐散,带出细小的炭末。
方棠伸手在炭炉前暖了暖,继续翻看着面前的账簿。他手边的灯盏刚刚又续了半支蜡烛,栗延臻怕他看得刺眼,往下落了落灯罩,摆动的流苏扬起一层飞灰。
“很晚了,夫人还不睡?”栗延臻替他端来温茶,坐到一旁陪他熬着,“这些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方棠摇了摇头:“闵州境内各郡县的受灾情况我还不甚了解,先前已经遭过水灾,大雨之后又逢大旱……不止闵州,钱塘那边也是连年颗粒无收,再加上多年积攒的赋税繁重,百姓过得竟如此水深火热。”
“夫人推过新政,已经比从前要好上不少。”栗延臻道,“我父亲在朝中及各州也有不少人,其中利益勾连、官商相护要比夫人所想复杂得多。若想一朝根除,怕是不大可能。”
方棠叹道:“我知道单凭新政无法根除这些弊病,不过扬汤止沸罢了,若要釜底抽薪,也得陛下首肯才行。可如今陛下哪里管得了这各处贪腐,连京中都已然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更别说远离京城之地了。”
栗延臻道:“陛下未必不知。”
这话倒是一语中的,也只有栗延臻不稀罕天天净拿些漂亮话哄他,若是换了别人,谁敢用自己脑袋开玩笑,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轻狂之语。
方棠没再说话,默默喝了栗延臻端来的热茶,也有些犯困了,不多时便靠在栗延臻怀里打起盹来。
栗延臻将人抱上床,轻手轻脚脱掉外衣,再将被褥的四角掖好,随手熄了灯。
第二日方棠起得晚了,睁眼时栗延臻已经起身,正在替他端洗脸的水。
方棠翻了个身,伸出手划了划,叫道:“二郎,什么时辰了?”
“辰时刚过。”栗延臻道,“夫人醒了就来吃早饭。”
方棠不情不愿地下床,腾挪到水盆前,弯腰洗了洗脸,稍微清醒了些,被栗延臻按着擦脸,无微不至地照顾。
他自知自己不算一个勤勤恳恳的官,睡懒觉这种事更是常有。大概是年少时风流倜傥惯了,方棠并不喜循规蹈矩的死板生活,反而越是享乐越使他快活。
当年与他同批的进士皆是如此,只不过年岁长了些,都变得沉稳了。
方棠用过早餐后,知府早就在门外等着了,恭恭敬敬的,还穿了崭新的官袍。
“丞相大人昨夜睡得可好?”知府一进门,便殷勤地问。
方棠动了动酸痛的手腕,道:“还好。知府大人既然来了,那本相刚好也有些事要问你——这些账本我昨夜粗略看过一遍,做得天衣无缝,看来大人手下的主簿人才济济,连本相都挑不出错来。”
知府笑道:“丞相谬赞了,小小山野之城,怎担人才二字。丞相若是对过账本,下官就让人将这些簿册搬回去了。”
“这倒不急。”方棠道,“听闻去岁的账本遭水灾损毁,连一页都未曾剩下,倒是个麻烦事儿。不过没有账本也不耽误算账,本相随身带了三年内朝廷拨给闵州的钱粮之数,粗略算过,若无大的天灾,现成的粮米支撑到开春三月绰绰有余,却不知道为何街上还会流民成群、饥声遍地?”
知府听罢,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答道:“丞相可知,闵州境内多有硕鼠出没?那畜生个大伶俐,甚至连一般的花猫都不敢奈何它们。这些硕鼠不仅啃食账簿,也偷吃粮食,粮库内原本充盈济济的米粮,去岁因疫病和鼠患,几乎折损了大半。”
方棠抬起眼:“哦?昨夜本相睡得不错,怎么未曾见到什么硕鼠?”
知府道:“眼下天寒,且有贵人奉皇命过境,那些畜生受天子之威感压,这会儿自然不敢出来乱窜了。”
方棠心想这人不愧是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油条,熬到如今这个位置,吃得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倒是有几份圆滑的真本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答如流。
须知他的新政受阻,除了朝中那些老臣和贪官污吏,便是地方这些州郡最为难啃。方棠用了个把月,都没将问题最严重的几个州尽数清理干净。
看来不是难啃,从一开始,这些地方就是连在一起的、一块腐朽的枯骨罢了。
几人说话间,闻修宁从前厅进来了,若无其事地向方棠和栗延臻行过礼便上了二楼。方棠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看向知府:“大人不如说说,要根治这鼠患要如何?”
知府欠了欠身,道:“回禀丞相,鼠患与时疫自古有之,来时汹汹,去时却是悄无声息地,人力难为,还请丞相大人恕下官无能之罪。”
方棠将手边账本往地上一掷,冷声道:“的确无能,一州之父母官都如此,还指望哪里有天道王法可言?我看眼下闵州灾荒,非鼠疫之患,实乃人心之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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