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42)
“怎么不说昨晚吃过?”赵令僖蓦然生笑,不再理他。酒足饭饱便觉困倦,她躺回榻上准备午休。
实则他昨夜未进食,今晨亦未进食。想到落在地上的汤饼,想到宛州万千受灾百姓,想到那些被运至京城售卖的赈灾粮食,他没有半点胃口。
无论宛州、颖州,与京城皆相隔甚远,赈灾粮食千里迢迢送进粮商库中,只等开春高价售卖,全不顾受灾百姓。
不对。
他忽然觉察此事有违常理。
倘非今年春上天象紊乱、暴雨不歇,开春时就会有大量新粮入市,粮价自然回落,若想赚取高价,不会在此时售卖。去岁夏季蝗灾,各地粮价上涨,至秋季更是猛涨两成,粮商想要赚钱,就该在去岁秋季将粮食售出。
除非是未卜先知,去岁秋里便知晓今年初天象有异,影响春粮收成,否则万不会将粮食积压至今。
他恍然大悟,转向车厢内礼道:“公主。”
赈灾粮食转卖京城,是赵令僖最先觉察,召群臣共议后,皇帝与内阁方才决定派出使团往二省巡查是否有贪墨赈灾粮款之事。他想一问究竟,却见帘幔未落,而其躺卧在床,次狐次燕正在收整饭桌。
遂垂眸转身,稍作回避,面向车门。
“问。”赵令僖抱着薄被翻身半趴在榻上,眼皮半合着,似醒非醒,似睡非睡。
“不知丰登粮坊所贩赈灾粮食交往何处?”
“叫他们吃了。”她迷迷糊糊回了句,便再没出声。
盘盏收整妥当,由次燕带出。次狐自怀中取出一方锦帕交予张湍,小声道:“这是昨日丰登粮坊内所贩米粮。”
他启开锦帕,帕中包裹着两颗米粒,其色乳白,迎光半透,拇指轻轻碾过,指肚余有淡淡□□。像是新米。他将米粒重新包好,寻纸笔陈书一封,交护卫递回京中。仅两粒米难辨真假,需将丰登粮坊内贩售米粮全数查验,方能得出结果。
此事理应于拟定钦差之前查明,想是时间紧迫,未能顾及。
晌午暂歇后,车队继续前进。因急于赶路,未到驿馆休整,至傍晚时,队伍再度停在野地准备晚饭。
次燕早早下车,召几名护卫生火烧水,又自随队马车中搬出浴桶,由两名护卫送上鸾车。张湍见浴桶上车,惊诧至极,望向赵令僖道:“队伍行进携带淡水有限,需供给全队人马饮用,直至途遇水源或在驿馆补给,?????怎可如此铺张浪费?”
次狐摆正浴桶,次燕将一桶桶热水提进车内,全数倾入桶中。赵令僖卸下钗环,望着他,眨眨眼道:“本宫沐浴,怎算是铺张浪费?”
帘幔垂落,次狐伺候赵令僖更衣沐浴。他仓皇转身。
水汽腾腾升起,热息渐渐扑来,张湍自知规劝无用,便要打开车门离去,却被次燕拦下。
“烦请张大人留候车内。”
张湍不肯:“公主沐浴,我为男子,岂可停留?”
赵令僖趴在浴桶边缘,隔水雾帘幔看向张湍:“若你不在,是谁在沐浴?”
? 第35章
车外传来吵闹声。
细细辨别,是楚净与其他几名官员起了争执。有人竭力阻拦楚净,道张湍正在沐浴,若要分辩,也该等其出浴再至近前。楚净不依不饶,道张湍既有脸面在此沐浴,便不会在乎什么礼义廉耻,他就要在其沐浴之时大声责问。
双方因此僵持不下。
鸾车内,水雾慢慢散开,潮气热息缭绕不散,张湍凝眉扶上车壁。车外争吵不休,他心绪难宁,兼之水雾热息缠在身侧,更令他呼吸渐促。
四肢百骸化作无底深渊,竭尽全力地呼吸亦不能将之填满。再寻常不过的一呼一吸此刻竟如登天之难。
额头抵上手背,合上双眼,试图静下心来,让呼吸逐渐平和。
热息滚滚,水声潺潺。
呼吸仿佛发丝缠结,将捋顺时,眼前忽又飘起一挂红纱,如他在檀苑数个深夜梦中所见,好似绳索绞缠其颈,逼出一背冷汗。
他猛然睁开双眼。
回想着那日檀苑遥遥听见的残缺曲调。弦声在脑海回响,拂去脊背冷汗,如针如线,将呼吸穿引至浑身经脉骨肉之中。心绪在零碎琴声中逐渐平定,他直起身,抬眼望向车门。
此行路途遥远,倘若这次不走,今后会再有无数次。只因其不便露面,他不得不遵从皇帝旨意与其同乘一车,而今岂能再停留旁侧听其沐浴?
定了定神,他仍要离去,借口道:“同僚起争执,湍当去劝解。”
“张大人留步,奴婢去劝便是。”次燕先一步下车,并将车门锁住,走向楚净等人道:“几位大人若有不满,奴婢可代为修书陈明公主,由公主定夺。”
楚净怒不可遏,遥遥骂道:“张湍,枉你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点状元,如今竟做了个脱裤子、枕玉臂、求荣华的小人,阁老若知你今日所作所为,必当以你为耻!”
次燕冷笑回道:“楚大人这话,奴婢必会一字不漏呈报公主。”
小人。
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黑白颠倒。昔日琼林宴上,他还是百官口中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除夕夜,屈辱之身尚能招来哀叹怜悯,至今日,只剩下讥嘲冷笑,变成个贪图荣华的佞巧小人。
这才多久。
张湍展眉垂目,片刻后强推开车门,径直自楚净等人身前走过。楚净怔了片刻,当即要追上前去,却被人团团拦住,以免两人正面冲突。次燕看着张湍背影,回头再看虚掩的车门,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去。
众目睽睽之下,张湍自一名护卫手中接过红鬃战马。翻身上马后毫无迟疑策马离去,留下一路烟尘,及莫名而不知所措的众人。
次燕折回鸾车内,拉上车门,惶惶道:“启禀公主,张大人纵马离开,不知去向何处。可要遣人去追?”
次狐忧虑,试图替张湍开脱一二,故而低声轻唤:“公主——”
“不必管他。”赵令僖毫不在意,“用桃花香露。”
悬心忽定,次狐含笑自妆台下取出香露,倾入掌心,在其发间寸寸压过。至水温渐凉,次狐伺候其出浴更衣。次燕处理浴桶,次狐擦洗地板,待次燕归来时,车厢内已收拾妥当。
水雾散去,浮有淡淡桃花香。
赵令僖发丝未干,坐起与次狐下六博棋。
将至子夜,车外忽而传来马蹄声,次燕查探后向她禀道:“公主,张大人回来了。”
“在哪儿?”赵令僖抬眼一看,却未见张湍身影。
“和那些护卫一道,在火堆边上坐着,不知聊些什么。”次燕小心问道,“要将张大人请入鸾车吗?”
棋面竞争激烈,她一门心思只在棋盘之间,只向次燕摆了摆手:“不用。——该你掷骰子了。”
次狐掷出骰子,骰子滚出桌案,落上地板,旋转不停。赵令僖追上前去,仔细盯着,待骰子停下,看到朝上的一个点数,方欢喜道:“一点一点,你输了。”赢下这局,她发丝亦已半干,满意入眠。
次狐落下帘幔,次燕吹熄油灯,车厢内悄然无声。
远处护卫瞧见,忙告知身边张湍:“大人,您车里灯灭了。这天儿也不早了,后半夜有咱们守夜不会出事儿,您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儿一早还要早起赶路呢。”
“无妨。”张湍捡起枯枝折断添入火堆,“今晚我与你们一同守夜。”
护卫再劝两句,发现徒劳便不再劝,与他一同守夜。夜里低声细语聊着些各自家乡旧俗,或是些营中笑谈,愈发熟络起来。至丑时,两名护卫昏昏欲睡,张湍与另两名护卫相识一笑,却未将其惊醒。
星子渐疏,月色沉落。
天际曦光照下,营地里升起炊烟,待吃过早饭,队伍启程出发。
此后途中,张湍白日策马与护卫同行,初时明亮的光线总刺痛他的双眼,待时日久了,才逐渐适应下来。夜里,或与护卫一同守夜,或至护卫搭乘板车上简单和衣休息,甚少往鸾车去。鸾车内仍日日备足热水沐浴,楚净见他这般,心中有了猜度,骂的渐渐少了,却仍不与他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