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01)
王焕怔住,缓缓转身朝向他,抬起手臂后,想了又想,最终轻轻拍在他的肩头。
“随我来吧。”王焕脚步愈发沉重,带着张湍回到文渊阁内。
阁中众臣齐齐抬头,看向门口,目光迎二人入内。张湍跟在王焕身后,低头跨过门槛,这些目光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王大人,有件急事要办。”一人举着奏章上前,好奇瞥着张湍,口中不忘解释:“皇后离宫,要带上半数禁军,马上就出发,需户部紧急调来粮草辎重。”
王焕道:“拟份公文给去五城兵马司,他们那儿的粮草辎重装车就能出发,随后再叫户部补上。”
“好,我知道了。舒之,你来起草稿件,我去找人核算数目。”
王焕拦道:“这事先交给旁人,舒之这儿,我另有安排。”说罢带着张湍去到内间。
张湍看他在内间翻找东西,愣了片刻才上前去:“老师在找什么?学生帮你。”
“找着了。”王焕抽出件陈旧信函,递到张湍手中:“依葫芦画瓢,写封奏章,陈明丧情,报请解官丁忧。你先写着,我去给你拟票,两不耽搁。动作快些,今晚你就能离京回乡。”
信函上落有浮灰,张湍感激涕零,抬袖擦去浮灰,抽出信笺,目光刚扫过一行,便是为之一怔。这是王焕的笔?????迹。再细看内容,是说乡里遭灾,家中老母亡故,请辞还乡,以尽孝道。
张湍忧思满怀,稍作平复,稳住双手,提笔疾书。
一刻钟后,师生二人皆已书成,王焕从他手中收过信纸,安抚他在内间等候。京中官吏,无论品阶,解官丁忧皆需报呈皇帝御笔朱批。王焕知他此时情绪低迷,只怕误事,便要代劳。
张湍知晓老师好意,却不忍劳烦,执意亲自前往。
念及两人若继续争抢,难免引来外人目光,王焕便不再坚持,但定要亲自送他去往钦安殿见驾。
天色愈黯,天风愈寒,巍巍宫墙未能截断冷风。寒风在宫内长街肆意流窜,吹出猎猎响声,犹如亡魂悲泣。
张湍跟随王焕,静静穿过宫门。
钦安殿内灯火晦暗,王焕疑心皇帝已经歇下,立在门前悄声与内侍沟通。内侍拿不定主意,便通报孙福禄,孙福禄急急出门来迎,向王焕道:“皇上刚吃过药,还没入睡,王大人稍候,老奴这就去通传。”
片刻后,钦安殿们启开,孙福禄引二人入殿。
炭火烧得旺盛,屋内温暖犹在炉中。张湍从寒风中步入暖房,不由头脑昏昏,稳了稳神,方随王焕步入内室。
“王焕,孙福禄说你有急事,说罢,早些说完,朕也好早些睡觉。”
王焕同张湍一起下跪叩拜,而后道:“是臣的学生,家逢变故,呈请解官丁忧。”
奏折交到孙福禄手中,孙福禄欲言又止,垂眼瞥向张湍,心中叹息着将奏折转呈皇帝。皇帝半卧榻上闭目养神,抓过奏折,一目十行扫完,最终目光聚焦在张湍的名字上。
“原来是你。”皇帝低哼一声,“你父母亲族远在南陵,是谁将这事儿告诉你的?”
张湍默然答道:“家中亲眷托人将信送入京城,臣得信方才知晓。”
皇帝仿佛没有听见,再问一句:“是老七亲自回来的,还是派人回来的?”
“回皇上,是臣家中亲眷托人送信回京。”
“行了。”皇帝随手将信丢至一旁,“允你休沐七日,解解哀思。至于解官丁忧的事,不必再提。”
王焕急忙开口:“皇上,万万不可啊。”
皇帝合眼回躺:“没什么可或不可。南陵路途遥远,即便八百里加急,信送到时,人也已入土为安。何必折腾这一遭。真要为父母守孝报恩,朕可准你着素服出入宫闱。下去吧。”
张湍双眼通红,叩首陈情,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哀声祈求皇帝能收回成命。
皇帝眉头紧锁,摆了摆手。
孙福禄会意,强行将张湍搀起,劝他趁早离开。天威难测,一旦龙颜大怒,莫说夺情之事,恐怕还会牵连王焕王大人。
张湍悲愤交加,忍而不发,拂袖奔走。手足无措间,欲要闯宫离去,却被拦在内廷门前,不得离去。王焕看他已举止失常,更是不忍规劝,只能挺着一副朽骨,拉扯着他,免得他惹出什么不可转圜的事端。
看着老师忧心劳力,张湍怨尤愧恨,却是无可发泄。最后身撞宫墙,恨不得将这堵红墙撞得粉碎,再圈禁不住他。
可这宫墙如斯牢固。
他贴着宫墙,慢慢滑坐在地。
泪水再忍不住,夺眶而出,缓缓滴落。
王焕看着他,悲恸不已,弓着腰探身过去,将学生揽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后背。
“王世伯。”
男子在王焕身后低唤,王焕回眼看去,现如今能够随意出入宫廷、又有他家中世交的男子,除却薛岸还能有谁?
“我当是谁,原是世伯的得意门生。这是怎么了?”薛岸先是轻笑,随即好奇在旁蹲下,头颅左探又探,自王焕衣袖间隙瞧见张湍面容,讶然惊呼:“状元郎这是遇见什么难事?怎么还哭了?”
张湍无心与他周旋,轻手推开王焕,手掌按上宫墙就要起身。
薛岸又道:“看着一双眼睛,红成这样,叫却愁见了定然心疼。”
张湍动作一滞,犹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顾不得什么礼数,急声问道:“薛公子手中是否是有自如出入禁宫的令牌?”
“有,但可借不得你。”
王焕叹道:“子湄,且看在我的面子上,帮一帮舒之。”
“世伯说笑。堂堂次辅尚且无能为力,我一介草民又能有何作为?”薛岸似笑非笑,“但我却知道,无论何事,只需求一求公主,便没有办不成的。”
张湍默了片刻,转身向海晏河清殿去。
薛岸在其身后遥遥喊道:“张状元,错了。公主动身去往重锦寺为皇上祈福,人不在海晏河清殿内。此刻鸾车就在宫门外,跑快些或还能赶上。”
张湍刹住脚,拎起衣摆便向宫外奔去,王焕要跟上前,却被薛岸拦下。
“内廷宫门落了锁钥,他出不去,我得去帮他叫一叫门。”王焕似是解释,又似喃喃自语,抬脚就要跑去。
薛岸幽幽回道:“世伯不急,愚侄来时便将门叫开了,侍卫不会拦他。倒是世伯,上了年纪可得爱惜身体,几日不见怎就拐了?”
“你这性子。”王焕安下心来,不由感慨:“你要帮他,又何必气他。”
“谁要帮他?我不过来寻个乐子。世伯瞧不上愚侄,却对他关爱有加,叫他推了撞了也没脾气。”薛岸嫌道,“走吧,愚侄送世伯回文渊阁,免得回头薛慈知道我对世伯不敬,再与我发鬼脾气。”
日再沉几分,薛岸搀扶王焕向文渊阁缓缓行去。
张湍一心见赵令僖求情,全顾不得其他,一路狂奔。皇宫太过宽广,他只觉这条道路好似没有尽头,愈发焦急。
待跨过内廷宫门,遥遥望见皇宫大门敞开着,门前停有鸾车仪队。他远望见赵令僖身披淡黄衣衫,服色素雅,全不似往日明媚张扬。
赵令僖在他视野之中,缓缓登上鸾车。他脚步又快了些。
忽而,与另一道身影靠近鸾车,身披百纳僧衣,长身肃立。鸾车门帘敞开,赵令僖向外探看,莞尔微笑,张了张口,不知说些什么。那僧衣和尚随即单掌行礼,踏上脚凳,三两步便探入鸾车。
门帘落下,一声高喊,响彻宫门内外。
“启——程——”
他还在远处,还未赶上。
车轮滚滚,扬起微尘,没入远方。
他仍在奋力追赶,可等他奔至宫门下,被侍卫长枪挡在门内时,那鸾车仪队已没了踪影。他穷尽目力,也难望见。
灰云酝酿了整日,至阳光全数消失,方将腹中冰雪吐出。
这一年初雪,就这么缓缓飘落在她离去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