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31)
说起知方,云清澜又狐疑地蹙起眉头,不甚赞同地摇摇头:“衡芜山是武朝境地,云盘雾绕有进无出,其凶名朝野皆知,这么多年来久无人烟,本就不该有山民聚集在此。”
这也一直是云清澜想不通的地方,更何况种种迹象表明,那知方还很可能曾入朝为官。
“云小姐怕是不知流放之事。”
秦朝楚的脸沉在黑暗中,只有声音缓缓靠近。
流放?云清澜一愣,一时间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流放是五刑之一,连中元街边的三岁孩童都晓得,她又岂会不知:“流放之人穷凶极恶,若是良家百姓,又怎会落得那种境地。”
武朝律法繁多,刑法却大抵简单,罚没、鞭笞、收押、流放、斩首,不过如此五类。武帝仁慈,云清澜在武朝二十年,流放之刑也只被用过一次。
那是武昭三十四年云青风领兵剿匪,押解其头领回京,适逢武帝大赦天下,那首领本该被斩首的死罪最终改为了流放。
秦朝楚没有应她的话,反而又紧接着问了一个别的问题:“云小姐何以持枪,扬名疆场?”
“将门之责,保家卫国。”
这八字箴言乃云家祖训,云家世代为将,为武朝守疆护土,忠义二字早就刻到了骨子里。
可与此同时,云清澜的心底还响起了另一道声音:奉家主之命,解兄长之围。
前八个字是替兄长说的,后面十个字才是她自己的。
“云小姐还没想清楚。”
秦朝楚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不等云清澜应声,又接着道,“不过一些山中野兽,或有凶恶,却终究不及人智。兵来将挡,云小姐且放心走便是。”
总不会比人心骇人。
一番闲聊冲淡了云清澜心中惊骇,她再度起身,同秦朝楚一道继续走在幽深洞穴中。
有了方才的经验,云清澜总会不自觉地注意脚下,于是越往前走,云清澜心底的不安就越大。
这山洞中根本不止这一块骸骨。
她一路行来,光是脚下叮叮咣咣碰到的骸骨就不下百块,随着她越走越深,脚下碰到的骸骨也随之越多。再加上早早堆积在墙边的那些,这里四散分离的骸骨恐怕已不止百具。
此外,回想着方才在地上看到的那一块块骸骨形状,一个可怖的认知也渐渐从云清澜脑中渐渐浮现出来。
云清澜不愿去想,可却又不得不承认:
她所路过的诸多骸骨里,竟没有一颗头颅!
这些人的头颅好似都被人刻意地收去了。
云清澜再度停下脚步。
她蹲在离她最近的一块骸骨边,犹豫良久,最终将其捡入手中。
骸骨入手,云清澜在黑暗中闭着眼细细抚摸,从长度和形状上看,这应该是一截臂骨。
云清澜纤细的手指停在臂骨侧面,指腹反复摩擦几下,那里清晰地留着一道刀斧凿痕。
凿痕之深,显然是被人砍的,看样子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械斗。难道是知方那群山民?山民多无法纪,流窜山中,争斗之事常有,有的起了纷争分裂成两拨,也总是要大打出手一番。
山间流匪抢资争地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可若只是普通械斗,缘何又要在争斗结束后又狠心地收去头颅?
这里尸骸破碎,遍地尸骨间连具全尸都拼不出来,若只是地盘枪棒之争,不至于会痛恨至此。
更何况看这骸骨痕迹,怕是已经有许多年了。
人们都说衡芜山脉十死无生,可到底是什么人,非要闯入这神鬼不进的连绵山脉中?
正思量间云清澜突然眸光一闪,眼尖地在不起眼的墙角又瞥见一块骸骨。
云清澜索性拿过来一道查看。其骨节纤细,和方才那块显然不是出自一具。她将其放在手中摩挲片刻,心里猛地一沉。
这竟是一截···孩童的小腿骨。
正此时,洞穴深处突然传来呜呜的动静。
第26章 环伺之眸
那呜呜声在洞窟里层层回荡, 伴着这声响随之传来的,还有一阵叮咚碰撞声。乍听起来似是有人在不远处杯酒相碰,对饮言欢。
觥筹交错之音回响在这黝黑山洞、遍地骸骨中听起来极为瘆人。
云清澜眸光一凛, 腾地站起身。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群什么人, 竟然连孩子也不放过!
“云小姐。”
云清澜怒火中烧, 正欲循声而去, 又突然被一道声音叫住了脚步。暗处传来几下簌簌声响, 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递到了云清澜面前。
漆黑中云清澜只能依稀看到秦朝楚修长手指映在空中的剪影,她伸手接过,揣在手中摸了摸, 是一块帕子。
见云清澜接过帕子, 秦朝楚接着道:“此处骸骨陈尸多年,不知会否生出恶变, 以防不测,云小姐还是将双手擦拭一番。”
秦朝楚温声提醒, 可云清澜却在心中兀自想起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他怎么会有帕子?
云清澜想了想,突然记起那日初进衡芜山时,她曾递给秦朝楚的那一块。
原来如此。
云清澜抿抿唇,不绝于耳的呜呜声搅着叮当碰撞的声响传来, 扰得她心中浮出些许烦躁,云清澜拿着帕子在手上草草擦拭几下, 然后将其往怀里胡乱一塞, 一言不发地向着声源处走去。
不知是因了声源指引,还是对无辜稚子枉受灾祸一事胸中积愤, 云清澜脚步快了许多, 于一片黑暗中发出咄咄踱地的声响。
离着那声源越近, 地上的碎尸乱骨也就越多,除了干枯陈旧的骸骨,也可见些血淋淋的腐肉。
前方透出光亮,似在昭示脚下这条路即将走到尽头,从山缝中落下的朦胧光影看,外面似乎已经是黄昏。
不远处隐隐现出一个拐口,叮当之声愈加剧烈,听起来仿佛就在耳边。云清澜脚下生风走得愈快,不过几息就疾步走到了那拐口附近。
云清澜不做犹豫一脚踏出,可眼前一幕却如冷水兜头而下,她遍体生寒,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竟有近五十匹狼藏伏在这深山之中。
拐口后是一处地形开阔的洞窟,远远看去像是在半山腰挖了个口子。那洞窟成葫芦状,口窄肚深。洞口开在斜上方,此时月出西山,笼住这方天地,也照出几分阴冷分明来。
一群狼崽正攒着脑袋围在洞窟正中的空地上。
它们扑腾着身子滚来滚去,相互间撕咬打闹,咬得狠了,就发出几阵呜呜的嘶叫声。地上各处都堆着成山似的骸骨,它们对着这些骸骨练习扑咬,尸骸滚动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周围四处都有巨石散落,这些高高低低的巨石上,都或多或少地趴伏着几匹灰狼。
群狼昼伏夜出,此刻不少成狼都还趴在石块上休息,它们身下压着或腐烂或残破的人的肢体,这些肢体上有的还裹着一截断袖。布帛破碎肮脏,可它们自己却皮毛光滑,四肢健硕,宽阔的后脊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只有少数几个成狼依旧撑着眼皮,它们抱着些残肢断腿,一边看顾着洞窟中的幼崽,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怀中血肉。
腥臭涎水从口中滴答而下,绕在那些残肢断臂间透出几分晶莹。
云清澜侧身躲在拐角后,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从她喉咙里席卷而出,即便是在北境最为惨烈的战场,她也不曾见过这种情景。
这里尸骸遍地,血肉淋漓,云清澜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一丝动静。
正此时一截断臂却突然骨碌碌地滚到云清澜脚边。
这是一头看起来刚刚成年的灰狼。它稚气未脱,抱着那断臂边啃边玩,摆弄间突然失了手,断臂挂着晶莹的丝线划过半空,最终停在云清澜的面前。
那头成狼似是一愣,远远地看了那断臂半晌,过了许久才慵懒地站起身,一步步朝着云清澜的方向靠近过来。
云清澜藏在拐口后,听着那头灰狼渐近的脚步声,心渐渐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