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79)
当切实地感受到那衣衫上的纹饰触感时,阿鸢就又紧接着仰起苍白的小脸, 冲着云清澜的方向满是仰慕地小声道:“云小姐,你真的回来了。”
仿佛云清澜真是他们苦等多日的救世主似的。
可云清澜却满腹狐疑。
除了去年的北境之战, 她这二十年间几乎算得上是足不出户,沛南地方偏远,眼前这又都只是些寻常百姓,云清澜确信他们此前从未见过面, 而这一夜她也并未透露半句有关自己的身份,他们是怎么只一眼就认出她是云清澜?
还对她如此热络和熟悉?
又或者此刻他们认出来的并不是她, 而只是她这张脸, 云清澜心中暗想,既在沛南边境, 又对她的样貌和身份如此笃定——
莫非, 他们口中的“云小姐”是兄长?!
云清澜立时精神一振。
算算日子, 兄长抵达沛南的时间大约是在二月中旬,按照怜芸所说,沛南初显饥荒、达腊对其有所侵犯亦是在此时间前后。
既身为云家后人,沿途又见达腊骚扰边境百姓,那兄长对此自是不会坐视不管。
可他于众目睽睽中代妹远嫁,既身负圣命,那男扮女装下就自然只能以她的身份示人。
——所以兄长根本就没去达腊!
没想到会突然在平仓县中得知兄长踪迹,想通其间关节后云清澜心中就止不住地激动起来,她扭头看向怜芸,原本漆黑沉凝的眼眸中如今是显而易见的喜悦和兴奋,仿佛一头流离多日急欲归家的小鹿,迫不及待地问怜芸道:“他在哪?”
“什么?”
可对上云清澜急切的目光,怜芸却当即一愣。
眼下既有达腊来犯,不知兄长境况如何,云清澜就也不敢轻举妄动,未免给兄长带来麻烦,她就又努力压下心中急切,斟酌着看向怜芸:“我是说先前,你们是在哪里遇到我的?”
云清澜暗自打定主意,待将这些百姓安然送到陵泽,她就动身前去寻找兄长。
“云小姐,您忘了吗?”却见怜芸眼中露出疑惑,“我们就是在平仓县遇到您的。”
“平仓县?”
云清澜立时一愣,可如今这平仓县显然是已被达腊攻破,兄长若是在平仓,那岂不是凶多吉少?
见云清澜目露担忧,又好像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怜芸就又继续道:“当时,您是跟奚姑娘一起来的。”
“奚姑娘?”云清澜又是一愣,奚姓少见,她怎么没听说过送亲的队伍里还有姓奚的人。
“您连奚姑娘都不记得了?”怜芸面露吃惊,两眼就跟着略微瞪大了些,“奚姑娘是我们塞鲁河的河寇。”
兄长出身将门,平日里都是四处剿匪征战,怎么可能会跟河寇混在一起?
云清澜心中不信正欲再问,就听身旁一人突然开口驳斥怜芸道:“胡说,奚小姐明明是陵泽县太爷的千金!”
怎的又是土匪又是千金?
云清澜满腹疑惑,怜芸就又紧接着哀声道:“可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县太爷啊!”
边疆要塞,番邦往来,这边境上的人,往往是最容易受委屈的。
若是两国交战,他们这些人身在前线就最先受到牵连,其间颠沛流离死地求生,碰到凶恶蛮横的敌人,烧城屠城那都是司空见惯。
可若是两国议和,一纸诏书下来,他们就又不得不对这些夙日旧敌再扬起笑脸礼尚往来,往事如烟旧恨消散,那些先前流离失所的苦楚血泪就都再不作数。
可这世上哪有一句话就能办成的事?即便是两国议和,面上其乐融融,私底下也大都是暗流涌动。
先前秦朝楚访朝,明里暗里是几方筹谋,如今到了这沛南边境,交锋自也不会少。
隔着塞鲁河,达腊与武朝对峙多年,这些达腊人性格粗犷蛮不讲理,即便是在和平时期,也时常要在沛南边境烧杀抢掠。
而武朝自诩有大国气度,达腊蛮人在边境为非作歹,在朝廷眼里就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他们对此置若罔闻,传扬出去倒还显得是朝廷包容,说不准还能顺便再卖达腊王一个人情。
所以一来二去,下面的人只要做的不是太过分,上面的人就大多都极为默契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此吕莲生还曾将其盛赞为李玄臻的中庸之道,说什么纵其一时,掌其一世,天下大定。可这不闻不问,说是全了李家道义,对这些百姓却是灭顶之灾。
但为了“大局”,他们又只能忍着。
可达腊又不是自今年灾荒才开始抢掠,上面的人不管,他们这些百姓今日退一步,明日退十步,用不了多久,就全要给达腊当牛做马。
但这样的事,朝廷不管,不代表沛南人自己就任人宰割。于是这么多年为了自保,沛南边境的不少百姓就索性自建山寨落草为寇。
而就如当年云杉派云青风剿杀常有道一般,按说边境遍地流寇,朝廷知道了早就该派兵前来剿灭,可这些百姓既是被逼上梁山,朝廷就自然也清楚他们的难处。是以只要不烧杀抢掠,有民间的力量愿意帮朝廷对抗达腊,那李玄臻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于是这么一来,小打小闹的外邦有地方撒野,满怀不忿的百姓有法子出气,高高在上的武昭皇帝是什么都不用做,就落了个对外包容,对内宽容的好名声。
再加上吕莲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番赞颂,这李玄臻不光是保住了面子里子,更是成了人人说起,都要称赞一句能海纳百川的“千古明君”。
可说到底,这打不打仗,议不议和,其实都是上位者的事,对沛南百姓来说还是太遥远了。他们看不见其间的龌龊与算计,能看见的就是达腊人挥舞在面前的明晃晃的屠刀。
所以当土匪这条路,他们是非走不可。
于是在这沛南边境的每一处县城旁边,都有依照地势搭造的匪窝,沛南人将从四处扒拉来的兵器刀具藏在这里,和平时期,他们是县城里老实本分的乡民,达腊来袭,他们就是山野河边窝藏埋伏的土匪。
而奚山月带领的河寇,就是其间名声最响亮的那群。
他们流窜在塞鲁河边,其装备精良,言行举止看着也是受过训练,与达腊对敌时更是进退有度,是少有的能在平日与达腊交锋不落下风的匪寇。
奚山月在沛南一带出现的突然,那看似文弱的女子之身更易引人轻视,可达腊人拿不住她,几次争斗后奚山月的名头就越发响亮,她带着匪寇们定居在陵泽县外不远处的塞鲁河畔,就像尊不容侵犯的门神守护着陵泽县及其周边百姓的安宁。
而实际上,这奚山月明面上是塞鲁河畔的土匪,其真实身份则是陵泽县太令之女。
依仗着陵泽县太令的暗中帮助,奚山月在沛南没用多长时间就站稳脚跟混的声名鹊起,到了后来,这父女二人就一明一暗,一官一匪,陵泽县被达腊欺压的不能还手时,就由山匪出来挺身相护。
官匪一家,这就是沛南人的生存方式。
沛南人就这么用这些法子和达腊僵持周旋了许多年。
这其间虽多有波折,可凭借着这些官匪民间的守望相助,他们也大多都有惊无险的过去了,于是沛南不少百姓都觉得生活这么过也不是不行,可直到了今日才发现,当时的那些其实不过是小打小闹。
这天下大旱,饥肠辘辘的达腊铁蹄再踏入沛南时就比往年凶恶了万分,他们来的突然,其他县城的匪寇防备不及就大多都被达腊轻易剿灭,若不是有奚山月这些河寇出手相护,沛南一带的所有百姓只怕都要被达腊捉去当菜人。
可朝廷不管不顾,光靠奚山月这群人又能与达腊抗衡多久?是以与达腊僵持的这些天,奚山月是想尽办法地要惊动朝廷来插手此事。
碰巧这个时候长宁郡主的送亲仪仗从平仓县经过,奚山月听闻,自然是二话没说地飞奔而来把人给绑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