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59)
只是如今虽有了张平良的六营加入,但与城中兵强马壮的赵骞关相比,却依旧是兵力悬殊,更何况还有禁军在侧虎视眈眈。
想到这些,云清澜心头就重又笼上阴霾。如今退路都已被封死,他们虽在京郊,却又更像是入了围城——难道,她当真救不出这些难民了吗?
“云将军!”
“云将军!”
正此时,帐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叫喊声。
日暮已过,昏暗的夜色中缓缓出一张张满是担心忧虑的泥泞的脸。
见云清澜缓步而出,拥在帐前的难民们就颇为兴奋地欢呼一声:“太好了,云将军没事!”
难民们今日大多都听说了云清澜孤身一人去挡千军万马来为他们争取时间的事。
尽管最后依旧无法逃脱,可能看见这个舍生忘死为民请命的小将军安然无恙,这些人脸上就也紧接着露出劫后余生般的喜悦来。
“你这娃!你这娃!”郑老伯颤巍巍地从人群中挤出来,他拉着云清澜的胳膊,满是紧张的上下打量一圈,看见其上包裹着的层层纱布,眼中就更是心疼,“咋就伤成了这个样子?”
郑老伯抓着云清澜胳膊的手紧了紧,他擦擦眼角,就又紧接着冲云清澜道:“俺知道,你这是为了给俺们挣活路,可这么危险的事,咋能让你这娃一个人去?明天,明天你把俺老汉也喊上,俺老汉跟你一块去!”
云清澜闻言当即一愣,郑老伯年过七旬,又不曾有功夫傍身,让他跟自己一道去与赵骞关对敌,那必定是有去无回。
可云清澜还未来得及说话,拥在她身侧的一众难民就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出了声。
“我也去!明天我也跟云将军一块去!”前几日前来投奔云清澜的那个眼熟的壮汉怒声道,“云将军是为了救我们,我们不能就这么看着云将军去送死!”
这壮汉话音刚落,就紧接着又有人接上话:“就是!反正那李玄臻本来就是要杀我们,要我说,索性大家一起反了!”
“那我也去!”
“我也去!”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竟就这么吵吵嚷嚷地做了决定,云清澜被这声声叠起的浪潮包裹其中插不上话,待回过神来,竟有好些难民已经按耐不住四散着回去找武器去了。
云清澜眨眨眼,又扭头看向仍旧盯着自己伤口的满眼泪光的郑老伯,嘴唇翕动两下,才道:“郑老伯,城门再战凶险万分,如今的大家既无武器装备,又不曾受过训练,眼下群情激愤,还请郑老伯回去多做安抚,明日我会想办法带兵拖住龙虎军,届时请郑老伯带着大家和粮食伺机离开。”
云清澜本想让郑老伯回去劝劝大家,可话还未说完,就见郑老伯摇摇头道:“云将军,这么多天一直是你和伍将军带着大家在救俺们,你为了俺们出生入死,这些俺们都看着,打仗的事俺老汉不懂,但是城里的兵比外面多那么多,明天你们这些人去,那还能有命活?俺们这些人虽然不会啥功夫,但俺们人多,都说人心齐,泰山移,更何况到了这个时候,俺们也该自己给自己争条活路,不能老藏在你们后面。”
似是想到白天被单雄飞围堵的绝望,郑老伯嗓音里就跟着染上悲哀:“不然,也没有别的办法哩。”
云清澜紧咬下唇,她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看着这些决意要与自己同共生死的难民,云清澜就忽然想起笛灵口中的乌瞿城。当时被逼至绝境,乌瞿城的百姓大概也是如此的悲伤和愤怒吧。
剩下的难民们就又这么不由分说地在云清澜面前凑在一起商量了一番。
最终决定,除了难民里的老弱妇孺,其余只要还有点子力气的,明日就都跟着云清澜一道去城门会战。
众人商定好明日之事,却又忽然不约而同地陷入一种短暂的沉默,在这沉默中,一股无言的凄凉悲壮渐渐在人群中弥漫开来,最后,不知是谁率先咳嗽一声,大家回过神,这才又赶紧动作起来。
这其中有的人打算再潜回到白天的战场上去捡几把兵器,有的人则要赶着这最后的机会再回去看看高堂妻儿。
月色皎皎,云清澜兀自立在帐前,默然不语。
她看着银光铺满大地,眼前的难民们就在这朦朦薄雾似的月色中四散离去,看着那些因被人逼迫走投无路而满怀愤怒和死志的背影,再想想明日的惨状,云清澜只觉心口绞痛。
是她无能。
“他们应当为云小姐做些什么。”却听静静站在一旁的秦朝楚温声安慰她道。
人在做,人在看。
他们或许胆小,或许怯懦,可这些天云清澜是如何为他们搏命奔走,他们不是看不见。
为了他们,云清澜失怙失亲,背一身骂名,既舍身来救,那么今日身陷困顿,他们自也应当为她做些什么,就如扶灵送棺那夜云府亮起的火烛。
更何况,这本就是自救。
“今日之事···多谢五皇子。”云清澜回过神来,看着秦朝楚满是血污的素衫低应一声。
可秦朝楚却眉眼微弯:“云小姐何必道谢,在下这自也是应当的。”
想起城门前秦朝楚说的话,云清澜神情就又是一滞,她面颊生出几分滚烫,嘴唇翕动两下:“可我,我什么都没做过。”
云清澜抬起眼,定定地看着秦朝楚颈侧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殷红刺目的伤痕——
并且,她很愧疚。
从衡芜山下初见起,秦朝楚就对她太好了。
从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
这半年来,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秦朝楚的居心,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却又有什么好被别人觊觎的地方?
在自己的事情上,云清澜惯是不自信的,就如同在那道她所投向世间的目光里,也总与生俱来般地怀着股不为人知的卑怯。
她生在云府长在云府,虽看着衣食无忧,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千金小姐,却总也一直见不得光,尽管身边也有零星的几个人陪伴,可娘亲忧郁哀怨,兄长日日忙碌,笛灵聒噪却总是废话连篇,祖父对她动辄斥骂,勒令她的一切,并于漫长的时间中摧毁她的意志。
她每日除了练习模仿兄长的一招一式一言一行,温习默背他生活里的大事小情细枝末节,其余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待在僻静的角落里,很多时候,都会生出世界虚幻的错觉来。
她没有自己的生活,也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她自己想要什么。
——其实做一个影子,本就不该想要什么。
——其实他也没有问。
可很奇怪的,他却知道——
他知道她的恐惧,知道她的桎梏,也知道她的迷茫,他就好像是上天突然赐来的,如神祇一般出现在任何她需要他的地方。
他护她救她,宽慰她引导她,他几次拼上性命救她于危难,可细细想来,她却没有为他做过什么——除了架在他脖子上的那两剑。
云清澜抿抿唇。
却听秦朝楚看着远天边的一弯明月温声笑道:“月亮需要做什么呢?”
它只用散发光芒就好了。
他又该怎么告诉她呢。
他遇见她,在最绝望、扭曲、阴暗的时候。
让一个人成熟最快的方式是什么?
——看尽世间的恶。
那饿死一个人需要多久?
——三十八天或许不够。
秦雄卧薪尝胆二十年,自然也不会将筹码都放在一个远走他乡的五岁质子身上。
二十年来他内精政事,外交邦国,南北之战筹谋多年发于一瞬,衡芜山下稷元围困龙虎军,武朝败局天定,又有太子秦朝年监军在侧,有意无意的忽视下,秦朝楚这个十五年前埋进武朝的暗棋,大抵就是一个弃子了。
而大败后的龙虎军内一片混乱,一个没了用处的稷元质子,自然也是早早被人抛之脑后。
他就这么被双方不约而同地遗忘在了北境大雪纷飞的寒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