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53)
正此时,赵骞关沉凝的声音再度在云清澜背后响起。
“长宁郡主——”
“昔年衡芜山大雪,赵骞关也曾与长宁郡主并肩作战,眼见郡主几次奋不顾身救龙虎军于危难,更是以一己之力带全军逃出生天,长宁郡主有勇有谋,赵骞关佩服。”赵骞关看着云清澜的背影道,“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赵骞关今日作别,来日再见即为敌手,两军对垒,赵骞关自当全力以赴,长宁郡主亦不必手下留情。”
云清澜明白他的意思。
她停身勒马转回身来,幽深如潭的黑眸定定看着赵骞关和正缓缓隐于城门的旧日同袍。
“天地在望,云清澜今日叛出武朝,自从今起,无君无父,无国无家,无亲无友。”
凛凛女声响彻四野,云清澜亦随之抬手掀起一截衣袍,手起剑落间倏尔斩下一截黑锻:“更与李家皇室和龙虎诸军,恩断义绝。”
随着话音落下,那截衣袍被云清澜用力抛向空中,于一片肃穆的寂静中——
缓缓而落。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二,例行请假一天~
(其实是要去坐火车回北京QWQ我不想上班!)
第118章 裂冠毁冕
回到营中, 云清澜终于缓缓回过神来。
语如覆水,既出无回,那铿锵的话语落下, 她从此便真同云家和龙虎军再无关系了。
四下无人,寂寂中云清澜顿觉胸口大恸。
方才诸事于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太快, 她全然不曾料到自己竟就会在这样众目睽睽中卸下多日伪装。
想起剑指龙虎军的那一刻, 当时二三营将士们眼中那些不曾被她注意到的, 因被人背叛抛弃而生出的震惊愤怒和不可置信, 此刻就历历在目地浮现在云清澜面前。
谁能想到,那个曾带他们从衡芜山中逃出生天的云小将军,如今竟又会向他们举起剑?
云清澜心中这才迟迟泛起密密麻麻的悲哀和苦涩。
“云将军···长宁郡主。”正此时, 一道雄厚的声音在云清澜面前响起, 是身披甲胄的单雄飞。
单雄飞手牵烈马,腰挂长剑, 看样子是安顿下营中将士后就匆匆赶来了。
看着这幅模样的单雄飞,云清澜心中就也大概猜到他是为何而来。
果然, 见云清澜抬头看他,单雄飞也不等云清澜应声,就自顾自地开口问道:“长宁郡主当真要叛出武朝?”
云清澜沉默片刻,按下心头纷乱的思绪缓缓道:“陛下心中已无百姓, 如今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王朝无以为继, 自是所行不远。”
却见单雄飞闻言眉头微蹙:“郡主既在云府呆了二十年,即便不曾在柱国将军膝下受教, 难道耳濡目染, 就不知道这百姓生计, 朝中政事都是陛下和那些文官的事?我们既做将军,打得天下守得江山才是本分,可郡主如今越俎代庖,带着这群暴民和朝廷做对,和那祸乱朝纲的季家有什么区别?”
时至今日,季鸿儒在世人口中,仍旧是犯上作乱的佞臣。
可旧事已矣,如今既无佐证,又无旧人,只凭二十年后云清澜的一张嘴,又能为他洗清什么冤屈?
云清澜抿抿唇,将已至嘴边的千言万语咽下,只道:“天下也好,江山也罢,龙虎军戍边守国,为的是其间千百万的武朝百姓,可如今陛下连这些百姓的性命都能不顾,又叫我等如何拥护于他?”
“这么说,长宁郡主是铁了心要造反了?”见云清澜心意已决,单雄飞虎目微眯,亦是陡然沉下语气。
“陛下不仁,清澜需得替百姓谋条出路。”
云清澜敛下眉眼,她想起沿街乞食的八旬老翁,想起冰河水中华霜通红开裂的双手,想起年过七旬却为能在飞仙台当杂工而手舞足蹈的郑老伯,想起包家兄弟破败草屋中的那本《绿章道论》。
——朝廷想着俺哩。
云清澜想起祭土地那日,酩酊大醉的郑老伯于宾主尽欢时说出的话。
他们是如此充满期盼和热切的努力的活着。
他们于苦难中露出和煦的笑脸,并从不吝将自己绵薄的力量给予他人,更用温柔和宽厚包容朝廷对他们的冷漠和过失。逆来顺受的人吃惯了苦,只要还有留有余地,他们就是能饮尽苦水,迈过千山的老牛——是朝廷把他们逼上绝路。
可云将军,你不就是朝廷?
想到这里,云清澜眼睫忽闪,她不是云将军,也不是朝廷,但她投身漩涡,她觉得,她应当替他们谋条出路。
“出路?长宁郡主说的倒是好听!”单雄飞冷哼一声,“郡主给他们谋出路,怎么就不给龙虎军的军将们谋出路?将士们护国百年,如今的武朝江山哪一处不是将士们的心血?你让他们在战场上拼上性命浴血厮杀得来这一切,然后再跟着你揭竿而起?”
单雄飞看着云清澜:“且不说昨日之功付诸东流,就说明日城门会战,两军相对,郡主又打算怎么做?一剑一剑地从龙虎军将士们身上杀过去?”
想起明日可能会发生的场景,云清澜登时滞住,心中就又不由得绞痛起来。
“郡主应当是在北境顶替云将军的吧。”
见云清澜不说话,单雄飞就又接着道:“稷元狡诈,北境之战凶险非常,其间经历老夫亦有所耳闻,听说几番更是险些全军覆没。那如此说来,郡主也曾和这些龙虎军的将士们同生共死,难道就要为了这群没什么用处的难民,让将士们自相残杀,白白搭上性命?”
单雄飞年过五十,又在军中任职三十余年,他自认老成持重,说起话来就更是不自觉地带起一股长辈教训晚辈的做派。
云清澜闻声看向远处。
依旧是乌云密布的无月之夜,将士们替难民搭起的帐篷就紧挨着龙虎军营,那里人声鼎沸嘈杂非常,云清澜就静静看着那不远处燃起的绵延不绝的篝火。光焰跳跃映在她眼中连成一片,就倏尔变成扶灵送棺那夜将云府照的亮如白昼的火烛。
单雄飞说的并没有错。
为将者,爱兵如子,胜乃可全。
他们这些军将,大多都是凭借着手下兵士的浴血奋战才能走到今日。他们身上沾满了将士们在战场上奋勇厮杀时流的血,却不曾碰过百姓陷在孤苦泥泞的绝境中流的泪。
可就因为未曾触碰,所以就不用珍惜吗?
那龙虎军的剑,又为何而挥舞呢?
难道就只为那面描龙画虎的龙虎军旗吗?
“单将军,可我不能。”云清澜看着远处嘈杂的人影,倏尔开口道。
单雄飞一愣。
没想到自己苦口婆心的一番劝说后,云清澜竟依旧如此冥顽不灵,他眼中蓄起怒火,忽而抬眸,又看见自不远处缓缓走来的秦朝楚,就怒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朝中内斗再逢饥荒,大乱之下难保不会被人觊觎乘虚而入。长宁郡主如此执迷不悟,难道是想把武朝拱手让给稷元?”
可云清澜听罢却忽而觉出几分好笑。
这哪里是拱手相让,这些时日若不是秦朝楚手下留情,依照季知方的计划,武朝此刻大约早已被稷元和难民内外夹击了。
二十年前黍米之变,二十年中亲佞远贤,二十年后屠民害命,武朝能走到今日这般境况,其间每一步,都是武昭皇帝自己选的,而如今,是秦朝楚给了她机会,让她能安安稳稳地把这些百姓带进新朝。
“王朝更迭古已有之,新老交替也从来都是后浪推前浪,若稷元当真能为百姓谋一方安定,那改朝换代,又有何不可?”云清澜如是道。
“一派胡言,难道你忘了二十年前云家五子是怎么死的吗?”单雄飞万没想到云清澜竟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他从军三十年,更亲历过二十年前伐稷之战的旧事,眼见云家五子葬身乌瞿城,单雄飞就更不能接受云清澜竟要与秦朝楚携手灭武的事:“柱国将军精贯白日,云家五子忠肝义胆,侯远将军更是以身殉国,云家满门忠烈,怎会生出你这样里通外国,犯上作乱的奸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