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46)
此事若只是如此,那便也罢了,毕竟库粮只做应急救灾用,若时无灾荒,过上三年五载也还能再存蓄起来,可这次,却直接引起了武朝境内的粮价崩盘。
屈行智身为粮草押运官,知些行军之道,晓些农作之法,却并无经商之谋。
他把那些远低于行情价格的粮食抛售到市面上,当即就把汴州甚至全武朝的粮商都逼得没了活路。
屈行智财大气粗,此番行事在那些粮商们看来就是想用钱砸死他们。
他们不知屈行智这么多粮食从何而来,但为求活路,他们也只能跟着屈行智一道降价,期间屡屡登门拜访,也愿意让位给屈行智一家做大给自己换个薄利,可好话说尽,却只如鸡同鸭讲,屈行智始终不晓其意,见别的粮商降价,就跟着把自己的价格压得更低。
一边是以此谋生的大小粮商,一边是只想着叫存余尽出的押粮官,这些粮商对上无知无畏的屈行智,又怎么可能拼得过?
后来粮价越压越低,百姓起先还全都一拥而上的抢买,可到了后面手中粮食富足,外面的粮食就变得更不值钱。如此恶性循环,粮食冗余贱卖,那些农户地里新收的粮食,就更是卖不出去。
这些粮食无处可去,积压在百姓手中,就又有了些新的处理法子。
他们喂鸡鸭以米粟,给猪羊以细糠,各家各户炊烟灶火日日不息,是锅少空处,饭无凉时,人人顿顿三餐五碗,实在吃不了,就大手一挥,倒了也无妨,反正粮食多的吃不完。
他们不知节制地挥霍,最夸张的时候,甚至有人将家中米面铺满田野,美名曰造海观潮,其一眼望去,白茫一片有如骤雪飞沫,叫人看了竟真如凛冬将至、大浪滔天。
如此一来武朝军粮尽出,各家各户也是存粮一空,可百姓对此却是毫不知情的。
他们拿着米面豢鸡饲彘,觉得武朝本就该有这么多粮食;又在家中引吭高歌,说这就是武朝盛世。
当时的文人还专门为此写了首诗:
鸡彘同人食,黍粟海如沙;
推米翻江涌,筛粉罩天穹。
村野无饿骨,山林少饥馁;
武朝三百载,家家有丰年。
屈行智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市面上的粮食供大于求,百姓不知其中因由只觉得是五谷丰登,可屈行智却是清楚的很:那些被汴州百姓们倾倒浪费的,都是日后要用来救他们性命的粮食!
他再也坐不住了。
他劝百姓节约米粮,可天底下有这么多粮食,吃都吃不完,节约又有何用?百姓不理会他,他就又去劝那些粮商储存粮食恢复粮价,可竞价之争早就从屈行智一人身上烧到了全武朝,已非屈行智一人可堪干涉,更何况原先的对家过来让你别做生意,这便是个傻子也不会听。
这场由龙虎军军粮引起的粮价崩盘,其余波就这么一直持续了数十年。
屈行智懊悔不已。
粮仓亏空,武朝盛世实不过一场虚幻,其间众人皆醉,那不知何时会来的大旱就像是悬而未落的冷剑,独叫屈行智一人胆战心惊。
他夜夜梦魇,那些被百姓四处倾倒的米面,在他的梦里就全都变成了龙虎军在边关境外流不尽的血。
他无颜回京,后来就一直留在汴州。后十年间几次逢旱,虽是小旱,可屈行智却每每都会表现出大祸临头的惊恐。
他叫骂哀嚎,指着汴州百姓说他们是大祸临头,可小旱只发于一处,其他州郡大多没事,更何况旱灾哪有不死人的?朝廷稳如泰山,最后拆东墙补西墙,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可屈行智却越来越疯。
一想到当年远在北境的龙虎军因缺粮少食而纷纷战死,可这里的百姓却在几乎同一年如此大肆倾倒浪费,他就恨毒了这些饱而忘饥的乡野小民,可他也更恨他自己。
若他没有弄丢粮食,伐稷之战中龙虎军就不会胜得那般惨烈;若他没有一意孤行地压价抛粮,武朝百姓的命运就不会因此悬在刀尖上。
“祖父一直说,是他害了龙虎军,害了云将军满门,也害了武朝百姓,他当年就该直接下地狱。”
说到最后,屈家小丫头依旧懵懂地睁着一双眼。
和汴州绝大多数百姓一样,她不懂政商里面的弯弯绕绕,那些屈行智到疯都没弄明白的事,她也更搞不清楚。更何况祖父自她记事起就疯疯癫癫,说出来的话也颠三倒四,他们屈家家徒四壁,还能真是朝廷里的押粮官?她也只是听话地把祖父讲的故事讲给眼前的大将军听。
可云清澜却陷入了久久回不过神的震撼中。她心中五味杂陈,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武朝历史上常有大旱,今年这次怎这般难捱。
对于国家政治来说,屯粮是应对荒年的基本常识,可这次粮价崩盘导致朝中多年积淀被挥霍一空,其亏损巨大,足以令武朝二十年都无法缓过劲来。
再加上此番大旱牵涉武朝多个州郡,灾年一起,朝中大抵就是要拨粮赈灾,虽说吕莲生之流贪贿巨大令国库亏空,没办法轻易采买调动各地粮食,但真到了要命的时候,随便找个理由抓几个富商大贾抄家祭天也算是个以小换大的办法。
事实上在这里面最为致命的是,有豢鸡饲彘的荒唐事在前,武朝境内,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粮食。
这是来自二十年前的报复。
没想到这么多年,武朝竟就一直走在钢丝上。
朝中粮库久亏不盈,这本就是不日之隐患,可几次小旱蒙混过关,却让吕莲生之流生出侥幸。
他们自觉时旱一过万事大吉,可既是隐患,虽当下隐而不发,却也迟早有图穷匕见的一天。
就如此刻,它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绝境之剑
云清澜滞在原地, 二十年前的大灾内情令她心乱如麻。
吕莲生短视,李玄臻不仁,如此说来, 武朝早就是积重难返。他们不顾百姓死活,那她为了百姓去维护这样一个朝代, 即便最后能让人们免死于战乱, 可又能否让他们不受饥荒之苦?
“你就算是救了那个狗皇帝, 可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能为你口中的百姓平定饥荒?”
云清澜下山前, 常有道曾不死心地又问过她一句。
那时的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国无民,何有君, 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陛下当政三十七年, 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现在,云清澜却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云将军, 你应当知道,打仗就是要死人的。”霍丞川站在一旁,看着怔愣出神的云清澜幽幽开了口。
先前青城山上的那一句,霍丞川自然也听见了, 那时他没说话,是以为云清澜所言不过一句官话, 可现在再看, 这不知真假的云将军,倒还真是天真的很。
云清澜抬起头, 先是在神情平淡的霍丞川和一脸迷茫的单雄飞面上看了一眼, 紧接着目光又掠过其身后伫立着的大片龙虎军将士, 最后视线拉长,远远落在被孙岑茂驱散百姓后空旷无人的汴州街道上。
如今的汴州萧瑟寂静,若是起了战火,只怕连这荒凉的平和都会不复存在了吧。
云清澜心中举棋不定。
“云将军?”单雄飞狐疑的声音传来,霍丞川方才这句话叫人听来摸不着头脑,单雄飞不明所以,只觉二人在山上瞒了他什么事,思及此面上也随之生出几分不悦,“可要出发了?”
云清澜回过神来,她垂下头,眼睫忽闪,蝶翅般地上下眨了眨。
继而,幽深眼眸掩住其间纷乱思绪,再抬起头时,她看着远天处渐隐于群山的金色落日,于一片熹微光辉中轻轻落下一句:“出发。”
空手而归的龙虎军昼夜兼程,在第三日夜里就飞也似地返回到京都近郊。
云清澜快马加鞭地带着将士们从太苍山的山道里转出身,可离京都越近,她心中就越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