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13)
但不是也没关系,他又看一眼怀里的纸灯笼。
华霜把纸灯笼展开,捡起路边的麦秆在其间里外一撑,干瘪的纸灯笼立时被撑得饱满浑圆,挂在了唐乾引和郑连桥二人的坟头。
他们二人,一个是龙虎军重骑营的副将,一个是稷元大军的统领,生前不死不休,如今真的死了,却又像亲兄弟似的并排躺在一处。
倒真应了秦朝楚曾说过的那句话,活着的时候道不同不相为谋,难道入了黄泉,还要再分个敌友?
在这不起眼的田埂地头,两座同出一人之手的墓碑并排而立,衰草枯荣,微风吹过,就沙沙作响。
云清澜一行又在郑老伯家憩了几个时辰。
这期间赵麟禄带着徐景流核对了其默写的账册,又简略地向众人阐述了番自己的计划。
其实也没什么计划。
不过是如先前在太苍山上那般,赵麟禄这几人身先士卒,若上谏不成,剩下的人再前赴后继。
若能事成,从诏狱逃出来的所有人就都会回去认罪。
赵麟禄这么跟徐景流说。
在请君上谏这件事上,这群读书人总有着股令云清澜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飞蛾扑火的执着。
时过下昼,云清澜一行在郑老伯家吃过饭食便早早出发了。
圣驾出宫事关重大,到了夜里飞仙台定会被禁军围得里外不通,不过赵麟禄几人原都是飞仙台的脚夫,他们熟悉飞仙台各处地形,事先乔装改扮一番藏身其中倒也并非难事。
日薄西山,夜色昏沉地笼罩下来,飞仙台各处早早布置了华灯彩带,只等暮色四合,便一齐流光溢彩。
吉日良辰,是夜星河万里,无尽苍穹里群星密布,却远不如地上的繁华盛景。
巨大金莲上灯火通明,映着十二瓣金莲和八方龙纹玉柱熠熠生辉,其下仙台流水萦回,云飘雾渺弥漫而上,檀香缭绕间不见清泉,只闻叮当作响。
天子舆轿自宫门深处缓缓而来,随行的是成千上万的禁卫官兵,和一众俯首帖耳的朝中大臣。
此番圣驾亲临飞仙台,一是为了视察工事,二则是为了体察民情,以彰天子爱民之心。是以李玄臻并未下令肃清街道,而只是在飞仙台及其沿街各处加派重兵,飞仙台内只许禁军进入,百姓则可在街边遥遥观望。
三生有幸得观天子,尚未落成的飞仙台外早被百姓们挤得水泄不通,尽管离着千百米的距离,但人们还是伸长了脖子使劲张望,于一片斑斓灯火中模糊看见一道明黄身影。
这可是天子!百姓中当即有不少人欢呼一声。
李玄臻在位三十七年,尽管其后十几年沉迷修仙渐懒政事,致使贪腐横行,民生不尽如人意,但能在当年五子夺嫡中脱颖而出,于武朝乱世中定国安邦还天下太平,其功勋业绩就足以让百姓称颂爱戴。
礼乐齐鸣,在无数百姓欢欣雀跃的目光中,武朝三百年来的第十二代帝王,武昭帝李玄臻,终于在众臣簇拥下缓缓现身了。
李玄臻身着真经道袍,其上金龙潜跃,鳞爪飞扬,巍巍站在飞仙台正中的两仪八卦阵上,看着远处人山人海,眼眸幽沉深邃。
“陛下,时辰到了。”不多时,身边响起一道略显尖利的声音,是跟在一旁的大太监常福安。
飞仙台趋近完工,按例需开坛祭天,李玄臻命星官推演多日,最终选定于今夜告祭天神。
“嗯,萧墙呢?”李玄臻低应一声,侧眸看向垂首站在一旁的吕莲生。
“回禀陛下,萧大人他,”吕莲生拱手上前,停顿片刻后四下看了一圈,道,“还未来,许是被什么事耽误了。”
“无妨。”李玄臻收回视线,倒也未因此生怒,只淡淡道,“飞仙台工事建的不错,他既不在便随后再赏。”
“谢陛下圣恩。”吕莲生闻言便又俯着身子拜谢一声。
李玄臻没再应他,只看着立在不远处的香炉鼎:“开始吧。”
祭天迎神,燔柴炉内升烟火,飞仙台侧几列道士盘坐闭目念诵经文,李玄臻上前几步立于香炉前,抬手接过常福安拱手递来的供香。
三根供香并排齐整没入炉鼎,李玄臻跪伏于地敬香叩首,身后一众大臣也随之跪倒一片。
叩拜天神后李玄臻缓缓起身,正欲返身走回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道沙哑激动的叫喊声。
“陛下!”
这声叫喊因气力用尽以至于听起来甚至还有些破音,它倏尔响彻飞仙台上空,李玄臻在这一呼中顿住身形,伫立在侧的重重禁军则当即提刀戒备。
却见被禁军层层警戒的飞仙台中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几个衣衫褴褛的脚夫。
见李玄臻停眸回望,赵麟禄几人当即面上又是一阵激动,他们互相搀扶,又踉跄着上前几步,紧接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齐声道:
“罪民赵麟禄、崔丹辉、曹毕珍、解鹏,拜见陛下!”
赵麟禄几人声嘶力竭五体投地,可飞仙台上那高立的人影,却是迟迟没有应声。
看着跪在不远处的赵麟禄几人,李玄臻神色未动,面上更是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吕莲生上前一步,率先开口道:“哪里来的大胆刁民,竟敢私闯飞仙台惊扰圣驾,姚荣远何在!”
“末将在!”姚荣远当即闻声出列。
吕莲生厉声道:“还不把人抓起来!”
“是!”姚荣远当即领命,指挥着禁军上前合围,赵麟禄几人跪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手无寸铁,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在夜里凛着寒光的刀枪缓缓靠近。
“陛下!”
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来到陛下面前,到最后难道竟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看着那些面无表情的禁军士兵,赵麟禄心下一横,忽然挺起身子迎上刀枪,口中复又高声叫道:“罪民有事启奏!”
可谁会听一个来路不明的脚夫的话?
霎时长刀高悬,凛凛寒光映上赵麟禄的枯瘦面庞,见势如此他心中苦涩,却也只能阖上眼,静等屠刀落下。
锵——
忽而银光乍起,间不容发之际一柄乌黑长剑斜刺而来,长剑挡住下落的屠刀,紧接着手腕反转斜斜向上一挑。
长刀顷刻被其挑飞,带起一阵铿锵声落于远处,引颈受戮的赵麟禄身子一紧,再睁眼时只见一道纤薄人影正横身立在众人面前。
“云将军?”吕莲生率先认出来人,他先是一愣,继而意有所指道,“这几个扰乱祭典的刁民,是云将军带进来的?”
云清澜却是没有理会他,只遥遥冲着李玄臻俯首叩拜,低声道:“末将云青风,拜见陛下。”
“云卿,这是怎么回事?”李玄臻缓缓开口,声色低沉,叫人听不出喜怒。
云清澜又是一拜:“回禀陛下,这几人是臣偶然遇到的飞仙台脚夫,其自称武昭一十四年罪民,不日前自诏狱潜逃几处流窜,后徘徊于飞仙台附近,似是有事要奏。”
既是潜逃的罪民,那便是刑部看管不当,李玄臻淡淡看向吕莲生。
吕莲生当即面露惊色,似方才知道一般,高声道:“诏狱的犯人逃了?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何在!”
“臣在。”人群中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徐景流缓步而出,与云清澜并肩而立,冲李玄臻叩首道,“微臣徐景流,拜见陛下。”
“徐大人也掺合进来了?”吕莲生拧眉,随即厉声斥道,“要犯遁逃,徐大人不速速将其缉拿,怎还任由其潜入飞仙台惊扰圣驾,可知该当何罪?”
徐景流闻言又一叩首,不疾不徐道:“陛下明鉴,此一干逃犯臣本欲擒拿,却又闻其有要事相奏,其间内情臣已初步核实,却又因牵涉朝中要员事关重大而不敢妄作决断,是以才随其一道同来此地。”
朝中要员,事关重大。
此言一出,飞仙台上下登时一片静默,而以吕莲生为首的一众官员心中则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