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08)
李玄臻醉眼朦胧地在诏书上落下印,可待到第二日,那金案龙桌上的一纸诏书上却赫然是个季字。
此时诏书尚未在众臣面前宣读送与秦雄,一旁也只有吕莲生、葛仲牧几个近臣。李玄臻勃然大怒,不顾众人劝阻直将季家人全都悉数下了狱才令人彻查此事。
可查来查去,却发现竟是那玉玺上不知何时沾了粒饭黏子。
这饭黏子成了精,趁着众人酒过三巡无人在意往李字头上当头一黏,稳稳当当,不偏不倚,从此李多一点,就成了季。
众人虚惊一场,刚拍着胸脯叹了句好险,转头又想起件别的事。
当时季家已被陛下给下了大狱,这个时候你再让陛下出来说是一场由饭黏子引出的误会,那不是把武昭皇帝的脸皮当瓜皮?
老虎屁股摸不得,皇家颜面丢不得。
是以众人商量一番,决定给季家找点不痛不痒的小过失。
季鸿儒两朝元老身居高位,这么多年下来经手的事数不胜数,难保不会老马失蹄行差踏错,他们只要找点小过失做做样子,替陛下敲打敲打季家,也顺便给陛下递个台阶。
众人说干就干,可难的是找来找去,却发现季鸿儒为官四十年两袖清风,就连其下的一众族人在朝中都是兢兢业业,除了给陛下上的谏言折子太多招陛下烦眼外,其他别说什么小错误,就连一粒饭黏子,都没多贪过。
众人急得满头大汗,一个个都拿出了要翻遍季鸿儒祖宗十八代的架势。可还没来得及给季鸿儒找出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下面那些不知内情的秀才学子就先按不住劲了。
他们自称儒生,乌泱泱地跪在金武门外,头扑棱棱地磕在地上,一边高喊着季老先生致忠致洁,一边求陛下赦免季鸿儒。
这群人在金武门雷打不动地跪了七天,其间文臣劝禁军赶,不论朝中大臣们用什么方法,他们都全然一副为季老先生告冤诉节,死而无憾的凛然模样。
事情到了这一步,季鸿儒到底有没有造反的心都不重要了。
金武门外的那些人既当自己是儒生,那谁还记得自己是武民?谁还在乎诏书上印着的到底是李还是季?谁能保证今天玉玺上黏一粒饭黏子,明天就不会卡一块土渣子?
——饭黏子土渣子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吹口气连影都不见,可要命的是,后面的事一出,陛下就再也容不下他们了。
最后谋逆的帽子扣下来,季鸿儒九族都没逃脱。谁能想到,一个声名绝尔的名门望族,最后竟会毁在一粒饭粘子上。
可这天下间的荒唐事,难道还少?
说到最后,云清澜也从中闻出了阴谋的味道。
玉玺在御书房放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黏上饭黏子?季氏诏书的事原只有几个近臣知道,怎转眼又变得天下皆知?
“可这般拙劣的设计陷害,陛下难道就真的会信?”云清澜拧眉,“其间诸事环环相扣,分明是冲着季家去的。”
“信与不信,全在陛下一念之间。”葛老太爷叹息一声,“当时朝中半数以上的大臣都受过季兄教诲,为了避嫌,季兄的事大多是吕莲生经手办的。可圣意难测,最后办成这个样子,谁也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只是吕莲生的诡计,还是也有陛下的意思。”
云清澜眸色一暗,季鸿儒是一人之下的当朝右相,此事若没有武昭皇帝默许,吕莲生又如何敢轻易下手。
葛老太爷顿了顿:“说起来,这件事也连累了你们云家。”
云清澜一愣。
“有道是树大招风,当年季兄或也早已觉出不对,心知陛下和吕莲生迟早要对其下手。为了保全自身,才不得不频频与云家往来。云家掌管龙虎军,季家又是民意所归,两家若是合力,难保不会真颠覆了武朝皇室。陛下忌惮云季,这才改成了流放,可既是流放,那就难保其不会春风吹又生···”
云清澜会意:“所以,九族才改成了十族?”
葛老太爷点点头:“季兄是真正的名士大家,谏臣风骨。他对下-体恤民生,对上犯颜敢谏,当时的秀才学子都以听过季兄讲学为荣,他们相互结伴,又皆以儒生自称,说是一句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
说到这里,葛老太爷叹息一声,“可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
天下人不能只知季鸿儒,不知李玄臻。
云清澜也跟着叹息一声。
“陛下容不下季兄,却也知道用谋逆罪抄季家立不住,所以后来才又对朝中官员和民间才子赶尽杀绝,”葛老太爷沙哑的声音染上悲色,“这是要堵天下悠悠之口啊。”
“那赵兄他们也是···”
“那些孩子,运气也不知是好是坏。”说起赵麟禄一行,葛老太爷又叹了口气,“他们心中虽早跟着季兄立下忠君为民之志,却都还未曾见过季兄,也因此,陛下才觉得留下他们或也无不可。”
“季兄出事后陛下血洗朝堂无人可用,那些孩子若是平平稳稳地升上来,刚好能补上这些缺。可谁知他们却心性坚定,和季兄一样,是刚正不阿的风骨。陛下一怒之下把他们关进了诏狱,严刑拷打逼他们服软,这一逼,就是二十年。”
“可既都是忠君为民,即便不喜季家势大,也有无数打压提点的法子,分而散之,或者将其贬为庶民,又何至要于如此赶尽杀绝?”
想到杨柳沟中的乱葬岗,陵墓里季鸿儒字字泣血的遗书,再到如今的史策赵麟禄一行——即便过了二十年,季鸿儒的遗风仍旧激励鞭策着他们矢志向前,云清澜心中钝痛,所以对陛下来说,季鸿儒到底哪里做错了?
躺在暖椅上的葛老太爷阖上眼:“季兄一生廉洁奉公,夙愿是当个名垂千古的诤臣谏臣,可谏臣,哪是那么好当的?”
上谏的折子堆满御书房,桩桩件件,到最后,就只留下相看两厌。
就算没有黍米玉玺,他们之间,也早就沉疴难治,旧疾不医。
云清澜听明白过来,季鸿儒错在太忠心了。
一个忠字,压垮了他和季家,也压得九五至尊喘不过气来。
堂中一片静默,似乎连空气都在为季家叹息,黍米之变其中内情着实令云清澜震惊,她细细回想着葛老太爷的话,却突然发现其间竟只字未提平圣公主。
“既然季家没有谋逆,那平圣公主之死和伐稷之战又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死在宴请秦雄的宴后,许是秦雄手笔。”葛老太爷闭眼回想一番,“当年若非平圣公主突然被刺引得陛下龙颜大怒,季氏诏书的事也不至于会引得季兄全族下狱。”
他顿了顿:“只是皇室公主被外国刺杀,此事一旦公诸天下两国百年内就再无交好余地,后来陛下既想拿了季家,索性将其都扯到一处。”
说完这些,葛老太爷看着似乎愈加的苍老了些,他在暖椅上悄无声息地憩了会儿,才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睁开眼:“云家小子,方才你是不是说,年前进曾过衡芜山?”
云清澜收回思绪,低头应道:“是。”
见云清澜点头,葛老太爷就从锦被中伸出两只手臂。
他招呼着云清澜走到近前,然后就略有些凄哀急切地拉住她,那布满皱纹的手掌颤巍巍地将云清澜的手拢在中间,像是干枯的树皮,在她手背抚摸几下,继而声音染上浓浓哀色:“那可有在山中,可有在山中看到我那个不孝女?”
“您的千金?”云清澜一愣。
说起家女,葛老太爷深陷的眼眸泛起泪光:“逆女秋竹,是季兄府上三公子的新妇,当年季兄全族流放,老夫厚着脸皮找上季兄,想替她讨纸休书,可这孩子,却说什么都不愿跟季三公子分开,硬是跟着一道去了豫州,后来就再没了消息···咳咳!”
葛老太爷说的急,情绪激动间还呛了一声,站在一旁的老管家适时地递来一盏茶,葛老太爷顺过气才接着道:“衡芜山不宜人居,老夫派人打探过几次也没寻到她的踪迹,只后来听说他们又从山中出来往稷元去了···可我那小女自小体弱多病,老夫二十年不见她,心中实在忧心,不知···不知云家小子在山中可曾见过?我那逆女,她···她过的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