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91)
蒋文兴借机多看月贞几回,“发福是好事。”
倒令月贞冷不防想起了疾从前的一句话,“有时候发起来的未必是福。”她自己也不喜欢胖,低着眼笑,“我倒是不想胖呢。”
蒋文兴道:“胖点有什么不好?瘦条条的身子弱,常日生病。”
琴太太跟着点头,“是文兴说的这个道理。你看芸娘,成日病歪歪的,没有精神头,坐在那里就不喜气。才刚又使妈妈来回话,说是她有些不大舒服,明日的戏酒恐怕不能来陪。你听听,咱们做东道请那些一年忙到头的人,主人家自然该在席上。她的架子倒比我的还大,给你姨妈听见,又要笑我们这头不会待客。”
月贞少不得小心替芸娘辩白几句,“像是真不舒服,大概是昨夜我们王家吃席停住食了,回来马车上她就对我说肠胃里有些不舒服。”
“她一日总有哪里不舒服,不是吹了风就是着了凉,没有个周全的时候。”琴太太浅笑着絮叨,懒得再说,便将眼转到蒋文兴身上,“文兴这趟回去,家里还好不好?”
蒋文兴忙搁下茶碗,“劳太太惦记,一切都好。回来时姐姐叫捎带了些新鲜瓜茄,叫给众人尝尝鲜。”
如他所料,两边太太都只是客气地谢两句,并不稀罕他那点东西。
琴太太又扭头与月贞说明日下晌摆席的事情,“这两月里,想必大鱼大肉的大家都吃得发腻了,你去吩咐厨房一声,叫做些清淡精致的菜色。另吩咐几样素斋给鹤年,他虽然不吃晚饭,摆在那里也是个样子。”
月贞头一回张罗席面,不大知道,“不晓得做什么素斋。”
“厨房里自有单子,他们晓得照着单子做。”
应完事月贞出来,赶上蒋文兴也辞出来。他要去厨房里看小厮卸他捎带回来的东西,两个人正好一道往那头去。
走一段,蒋文兴忽然说,“我给大嫂另捎了样东西,谢大嫂上回为我炸的果子,大嫂可别嫌我的回礼轻。”
月贞偏着脸,自嘲地笑一笑,“还能有我那些面果子轻?街上两个铜板一个。”
她鬓上插着一支两朵的杏花,白瓣淡蕊,肤如新雪,嘴唇上又抹着淡粉的胭脂,穿着件家常嫩绿长襟袄子,衬得人如新春。但新时的暖意里似乎还留滞着旧时的寒冷。
她像乡下田埂子上的野花。蒋文兴最不喜欢那些一簇一簇叫不出名字却遍野都是的花草藤蔓,看见便一心只想着逃离。
可真离开了,心里又存着一丝说不清的眷意。他将她与故乡联系起来,厌烦与思念一齐袭上心间。
月贞看他一眼,“文四爷怎么回家一趟,话变少了?”
蒋文兴剪着胳膊笑笑,“没有。我是在想你那些果子若是两个钱一个,那我到底欠了你几个钱。我心里正打算盘呢,你瞧,你突然喊我,我刚要打好的算盘又乱了。”
月贞不由得一笑,“怎么,你要折成银子还我?”
“折成银子是不大可能了,我在算我带来的礼值几个钱,能不能抵得上。”
“你带了什么?”
“一会你就知道了。”
两个人到厨房里来,赶上小厮正卸完那堆瓜茄,蒋文兴正在那里交代给厨房里的人。月贞也在那头吩咐婆子媳妇预备席面。
落后一道出来,蒋文兴打身后拧出两条熏鱼,“你瞧,这就是我回你的礼。”
月贞捂着嘴笑,“你拿出来给我,我到哪里去烧?还不如就搁在厨房里。”
蒋文兴摇摇头,“不不不,我这两条和厨房里的熏鱼不一样,要给她们混在一起做了,谁知送到你屋里去的是不是我送的。”
月贞将那两条泛黄油腥的熏鱼细细看一眼,瘪瘪嘴,“不就是寻常鲤鱼熏的嚜,哪里不一样?”
“来路不一样。”蒋文兴挺直了腰,拧着那两条鱼,既有读书人的文雅,又是市井粗人的俗气,显得滑稽可乐,“这是我姐姐不留意时,我趁机盗取而来的。”
月贞听他讲得冠冕堂皇,心下好奇,“你读书人,还偷东西?”
“我在桌上留了钱。”
“那你直接拿钱与她换就是了,何必费这周章?”
他提提眉梢,笑道:“我是怕这两条鱼难偿你的礼,又寻不到别的来还,只好用这手段。你知道我为它冒了点风险,就会觉得这鱼也值些价钱了。”
月贞望着他,心道此人真是古灵精怪。也真是叫他说准了,再看眼前熏鱼,她觉得似乎真有些不大一样了。毕竟是一位读书人牺牲了一点名声,冒着一点风险为她“盗”来的。
偏偏她这个人,就是不喜欢“顺水人情”,心底总想有人能偏着她多一些。
她接了鱼又跑回厨房里,吩咐婆子明日烧了送到她屋里去。再跑回来,谁知蒋文兴还在那路上,巾子垂在他脸畔,他在未谢的黄梅底下低着脑袋徘徊。
月贞觉得他是在等她,想起了疾站在哪里,总是屹然不动的。不像他,百无聊赖地走回来又走回去,悠然里掩着一点焦心,仿佛是为等她等不到。
她心里免不了一点触动,快着步子走过去,“文四爷是等我呢?”
想不到他也十分坦率,“不等你等谁呢?”
二人相对一笑,这笑有些默契似的,彼此在心里都感到丝异样。
下晌闲来无事,月贞便折到芸娘屋里去探她的病。霖桥照例不在家,芸娘拉她到卧房榻上坐,款待茶果,看起来精神头还足,不像生病的样子。
月贞因问她:“你哪里不好?”
芸娘笑着一吁,“我不要紧,就是有些犯懒,不愿意动弹。从年前到今天,什么张家李家黑家白家的,跟着太太成日去拜年,跑得人乏得很。明日的席是请家头的人,就咱们两边的人与铺子里管事的坐在一起,姨妈少不得又要唠叨。我不愿意听她说话,懒得去。”
月贞笑道:“太太方才还唠叨你呢,说你一准是托病,我还不信。”
“我就是真病她也是这样说。”
月贞这一日一直在拿了疾与蒋文兴在心里作比较,没比出个高低来,想要叫外人做个评判,便借故对芸娘说:“文四爷回来了,从乡下带了好些新鲜的菜蔬来,你近日吃得腻了胃口不好,正好叫厨房里做些清淡的给你。”
芸娘点了点头。月贞窥她一眼,把腮吹胀起来,“我今天瞧见文四爷,忽然觉得他长得有几分像鹤二爷。”
“你看走眼了吧,那两个人哪里像?”芸娘好笑起来,也是闲来无趣,拿个话头来议论,“那两个人身量虽然一般高,但一个静一个动,一个从容一个伶俐。还有啊,一个清高得要不得,一个又过分谦卑。“
还有什么?芸娘想不到了,也懒得再去想,与她不相干。
月贞思索一阵,跟着点头。一时也理不清,只是仍然在心里将了疾作为一个男人的标尺,大概是因为她经历的男人就只他一个。
次日下晌这杆尺就与她一桌相对地坐着。
因为请了戏,戏台子设在对面廊上,这厢是一间小花厅,错落着放几张八仙桌,只三方坐人,前头空对着几扇敞开的隔扇门,好看戏。桌上各色精致菜肴果品,桌底下皆设熏笼,小厅内暖烘烘的空气被嘁嘁的说话声胡乱搅动。
尊琴太太吩咐,孝期内,不许锣鼓大作,只用些笙笛箜篌琵琶伴奏。请的是苏州班子,唱的昆腔,苏州话与杭州话通一点,又不大通,所以大家也只是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但听腔调,总觉得凄凉。
月贞的桌儿是在两位太太后头,因为她是寡妇,别人都是夫妻同座,只得将她与了疾凑在一桌,边上凑巧也还坐着一位总管家中的老太太。
她暗暗看了疾,这个人在对面,也不看戏,阖着眼捻他的持珠。那老太太端起一碟桂圆请他,“鹤二爷,吃一点,吃一点,干坐着有什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