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78)
了疾掰开她的胳膊,落到榻上,将拳头握在炕桌上低着头匀气,怎么匀也匀不平。他心里不是不责怪她,可抬起眼来,又不忍责怪,只咬着牙说:“你快走。”
“我偏不。你明明想要我,你不敢,你是个孬种。”月贞轻蔑地笑着,高高在上地与他对峙,好像是看不起他,其实也很看不起自己。
倏而一转,她蹲下去,把脸伏在他腿上哭起来。因为怨恨,她把一切问题都归咎给他,“怪谁?还不是怪你自己!你为什么要来管我?我娘哥哥嫂子都不管我,你来多管什么闲事?李家那么些人口都不管,你偏来管!你不来多事,我就不会喜欢你了,我不就不会喜欢你了么!”
她哭得伤心,呜呜咽咽的,把了疾的肠子也攥紧了。尽管看不见她的脸,他也能想象,必定是被眼泪割得寸寸断裂。她擅于用无知无畏来遮掩她的惊惶怯懦。懂不懂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要活。
这哭声犹如雪上加霜,了疾什么的理智土崩瓦解。他一把将她拽到膝上来,急切地亲.她脸上的泪渍。那泪水流到腮畔,他便亲到腮畔,流到脖子,他便亲到脖子。怎么亲也亲不完。
月贞渐渐转了音调,觉得自己是七零八落的碎片,又在他的嘴.唇.下粘合起来。他在缝起她,一针一线都使人发.颤。
她攀上他的脖子,自然地扭捏,有话慾说不敢说,只怕一出声就将他惊醒。她只能将未说的话化为潮.热的呼吸,从嘴里哼出来。
一缕缕长短不已的哼.声,因为哭过,显得格外易折脆弱。了疾混沌的脑子里只想到:要折断她,要破坏她。这是对任何人从未有过的摧毁慾,他也奇怪,明明满心慈悲,怎么忽然穷凶极恶起来?
但都顾不上了,他忙着一手推开炕桌,把她揿在榻上。要悬崖勒马也来不及,她十分配合分开自己,等着他的任何举动。虽然不懂,这时候也不需懂,自有本能去遵循。
至于收场,他们都没想到那里去,那是过后的事情,眼下是先要破坏那一份空白。月贞感到一点刺痛,如同爱他一样,苦.痛里有叫人不能自拔的愉.悦。
墙角的小炉子还燃着,炭烧得火红,热气高.涨,把窗外的雪花也融.化了,寒冷天翻地覆,情.潮起伏不平。
有一片飘来蒋文兴的肩上,立时成了一块温.热的水渍,浸入他的皮肤里。他原本是为明日要打道回府,无论如何该赶来谢过了疾,于是三更也过来。谁知爬到这里来却听见黑夜里藏着对野鸳鸯。
他在廊庑底下又站了一会,里头渐渐偃旗息鼓。他心里隐隐快慰,又握实了一个了疾的把柄在手里。
待要先走时,听见脚步声,忙藏到柱子后头。紧着见月贞开门出来,两个人倒没有什么离情难舍,月贞一个人摸黑走了。
月贞是逃出来的。慾火.烧褪,寒风一吹,将两个人都吹醒过来。她望着不可收拾的局面,忽然一阵后怕,怕面对了疾的脸色,也怕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行。
了疾要掌灯,她不许,“不要点灯!”
这时候,懊悔逐渐反扑过来,彻底浇灭了药性。了疾很是急速地穿上了衣袍坐在榻端,只怕晚那么一刻,又陷到那深渊似的慾念里去。月贞则在他背后,缩在榻角抱着双膝。两人都在黑暗中感到尴尬,只好沉默。
隔一会,了疾拾起地上的长襟袄子递给她,“仔细着凉。”
他还是那样体贴,只是嗓音冷却了一点。
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恐怕在怨她下作低劣。但也情有可原,一个女人使出这样的手段,别说男人看不起,同类也嫌她丢脸,就如此不甘寂寞?连她自己也这样看。
却自这样自我厌嫌的情绪里,隐隐生出报复的快意。不论如何,她到底撕下了他清心寡欲的面具,窥见了他烧红的眼,狠戾的表情。他不是佛,心里某个角落还暗藏着低.俗的人之慾。
这样思想着,她穿好衣裳,若无其事地梭下榻,背着他笑了声,“你说的,就当今晚没事发生。烟消云散了。”
了疾抬眼看着她瘦条条的背,思绪繁杂,一时理不清,也就没说话。
月贞止不住期待他说点什么,又怕说出来更叫她难堪,只得仓惶地逃了出去。
轻手轻脚逃回屋里,珠嫂子在罗汉榻上动了动。月贞以为是惊醒了她,心里一阵无措慌乱。幸而珠嫂子只是翻了个身。
她摸黑钻进卧房,躺到枕上,那颗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才逐渐落下来。人一松懈,感到裙子底下持续的麻痹与刺.痛,软绵绵的,令她神.魂.颠.倒,泪湿满面。
今夜太混乱,月色不清,风雪潦草,她绝望地想,其实爱并没她想象中好,快乐是快乐,却比她幻想中缺落了一块,并且很难再补起来。
第二天,初雪无痕,遍山青黛,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山门前偌大的铜炉里依旧插.满香烛,佛象仍庄严而澹然地坐在大殿里,座下诉说过的无数心事照旧没能得偿所愿。月贞忽然觉得,她这点心事也算不得什么。
车马都候在大路上,了疾将阖家送至山门处。霜太太拉着他依依不舍地叮嘱,“年前你就要回家来晓不晓得?你父亲好容易在家一趟,你不要惹他动怒。”
月贞正捉裙跨过山门,想从他的嗓音里辨别出一点情绪。然而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应霜太太的话。
她不由得在门外回首,无数锦衫罗裙递嬗走出来,他在纷呈的山门内合着十,任凭两旁弟子缓缓阖上了两扇门。
眼下要清扫佛门,了疾提着衣摆一径往三重殿上去,在佛象底下盘坐。弟子来道:“主持,该用早饭了。”
他闭着眼,“你们自去用饭,不必管我。把殿门阖上。”
那弟子抽身出去,殿门沉重,拉出长长的声音。声音一顿,了疾的肩背也委顿下来,在佛像底下佝偻着。
他反省了一夜,一会思自己心行有亏,一会思自己违背佛法,然而思到最后,只剩一片担忧愧疚。即对他自己,也对月贞。
这是个没了局,他“被迫”要为她收场,一时也不知由何敛起。她的离经叛道,大胆狂妄,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迟早她会见识到情这东西多么残酷作弄,毁人于无声无息中。其实不值得。
果不其然,月贞尚未来得及从自己那一丝痛里抽身,回家便见识了别人苦痛。那痛是庞然的,伤及性命的——
听说唐姨娘病重,躺在床上起不来。琴太太好瞧热闹的心又给吊起来,过两日叫来月贞吩咐:“你去瞧瞧,也算我们这头的一份心,她好歹是为李家生下了虔哥,不比别的姨娘。”
月贞依命在这边宅里打点了些人参阿胶捎带过去。到唐姨娘屋里,见这边府里的人皆在,外间还跪着几个管事的男人仆妇,她一时不知为何,怯怯懦懦地站到巧兰身边去。
霜太太在榻上指着几人大骂:“瞧我和老爷都不在家,你们简直没了王法!姨娘病中,为什么不请大夫瞧?还有茶饭炭火,为什么不给足?这家里还没穷呢,你们就胆敢私自克扣姨娘的东西!”
底下众人一头扎在地上,“不敢不敢呐!老爷太太明察,哪样敢缺?都是按时按点送来的。那炭、那炭实在是外头还没送来,前天送来了,忙就送了一篓子到这里来,老爷太太瞧,不是在那里点着的?”
霜太太捶了下炕桌,“那大夫呢?为什么不请?”
“咱们家常请的张先生马先生可巧这几日都到仁和走亲戚去了,不在家,就没请来。十五那日请了个姓吴的大夫来给姨娘瞧,谁知竟是个庸医,姨娘吃了他几副药,非但没见好,反又病得重了些。”
霜太太待要开口,玉朴已显得有些不耐烦,拔座起来向她道:“你审吧,我瞧瞧她去。”
这厢打帘子进了卧房,只见唐姨娘面容淹淡欹在枕上,宝髻睡得乱蓬蓬的,脸色惨白,嘴唇也有些发白,却对着他笑了笑,“快叫太太别问了,他们没什么错处,说的都是实话,是我自家身子骨不好,一病就拖拖拉拉的总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