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54)
霜太太替二老爷添了新茶,两厢沉默。沉默里不单是她满身的赘肉无处藏匿,还有一样可怕,就是总浮现起来的往事。
那些曾花好月圆琴瑟和鸣的画卷,成了从坟地里刨出来的一个旧梦,如同坟地里刨出的珠宝,再美,也总能觉到一股阴森。
她将那些珠宝藏匿起来,不敢戴也不敢卖,连一个字也不敢提。只是陪着尴尬的笑脸,因问:“老爷午晌还是到唐姨娘屋里用饭?”其实有些提醒他该走了的意思。
“就在你这里吃吧。”二老爷却一反常态,向后歪欹在枕上在看她一眼,“你看唐姨娘如何?”
问得霜太太心下嘀咕,脸上却一味拘谨地笑着,“你看重的人自然是好的。我看她文静温柔,说起来是丫头出身,倒不像,像有些家底的小姐。”
二老爷睡下去,看不见他的脸,声音却和悦起来,“怪道有人肯打她的主意。”
霜太太一阵心惊肉跳,忙把浑圆的胳膊搭在炕桌上,想要去观察他的表情,从而品咂出他这话里到底有没有生气的意思。
虽然最终没能看到他的脸色,但她想起从前的事。据历史的经验来看,自己的女人给别的男人瞧上,一定是生气的。
可他又不是寻常的男人,他真正的喜怒哀乐,总叫人不能轻易看清。
她自顾着揣测不定,二老爷那头却坐了起来。缄默中,他将腮角咬了咬,还是笑着,“虔哥满月的时候,萧内官到我那里去吃酒,瞧见了唐姨娘。”
这“瞧见”必然有些“瞧中”的意思,但是人家没有明说。不过官场上的人无须明说,往往一个眼色就能彼此心领神会了。
他咳嗽了一声,霜太太忙掏了绢子递过去,“是哪位萧内官?”
“噢,就是司礼监一个五品太监。”
“太监还想女人?太监又不中用,讨女人做什么?”
二老爷睇见她那双炯炯疑惑的眼,心里有些烦闷。她还年轻的时候,说起男人女人的事情就很不好意思,夫妻夜话,总是羞眼低垂,赧容娇艳。不像如今,“不中用”“想女人”这种话自然而然脱口便出。
还是年轻女人好啊,他心叹。不忍再看她,又睡倒下去,“太监想女人想得才花俏。你不知道,这萧内官在京出了名的,专爱别人的老婆。没曾想竟爱到我李某人家里来了,又不好得罪他。啧,难办呐。”
然而事情说出来,必然就是要办的意思。霜太太暗忖片刻,咂舌道:“是有些难办,要说不给他,他心里一定要记你的账。要说把唐姨娘给他,你的体面……”
“就是这点难办。”
按说送个小妾给人也不算什么,可难就难在,唐姨娘是替二老爷生过子嗣的,算是李家的有功之臣,不同于一般的小妾。他二老爷要是连孩子他娘也拱手送出去,外人议论起来,未免不好听。
再则,恐怕官场上的人还要议论他一届清流,偏要去奉承个太监!正赶上这阵子,朝廷里太监与文官纷争不断,他断不能明里倒戈,失了满朝文官清流的体面。
一番筹谋,霜太太笑起来,显得颇有几分肝脑涂地的尽责,“女人家的事,我来办,你只管歇着,好容易回家来一趟,不要为这些事烦心。过两日大老爷下葬,还得你与二老太爷他们主持大局。”
二老爷仰在枕上睇她,由下而上看过去,她下颌那一圈圆润的肉显得人有些憨态,圆弧线里又扎出个尖尖的小下巴,记忆里的美而今竟如此突兀,如此古怪。
比这古怪的美艳更突兀的,还有琴太太此刻的心境。
今日大老爷入葬,满门亲友皆齐聚祖陵,遍坡野地里错落地站满披麻戴孝的人,围拢着眼前的巨坑。琴太太是大老爷的发妻,立在最前头,眼瞧着二三十人合力将棺椁吊进坑里去。
按说这是她从前一心所盼的日子,可不知怎的,大老爷死了这样久,她起初很高兴,渐渐一日日过去,反倒有些怅然若失。
似乎失去一个对手,一个仇人,一座压在心头许多年的大山。山忽然空了,地难免有些空落落的。
小厮们在往坑里填土了,她蘸着眼泪,走向人堆里。怎么也不会想到,山虽然空了,但山倾下的暗影,是永远留在了她心里。
“太太真是怪,老爷死了这些日子,她也并没怎么样,可下葬那日,她仿佛是真的很伤心。”月贞如是说。
芸娘坐在榻上,往碟子里丢下一片柿子蜜饯,歪着腰笑了下,“他们再不好,也终归是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啊。不论是亲是仇,忽然人没了,总是有几分惆怅的。 ”
月贞去妆台上取了她借的珠嫂子的绣帕花样子,掉转身来,脸上一派懵懂,“仇?做夫妻再不好,总不至于做成仇人吧?”
因为上回芸娘与缁宣幽会之事并没有走漏出风声,芸娘也就愿意信月贞是个口风紧的人。况且她比芸娘还小一岁,什么都不懂,一派天真,芸娘心里渐渐拿她当个妹妹。
无论如何,在这家里总算有个可以说话的人。
她也就不瞒月贞,娓娓说给她听,“越是亲近的人,越容易生仇恨。我告诉你吧,大老爷娶咱们琴太太的时候,已经是近四十的年纪了,身子有些亏……”
原来大老爷年轻时候好耍乐,亏了身子,自从年纪大了更是逐日不好,性情也跟着日渐乖张。娶了琴太太进门,总不见琴太太有孕,一股脑都怪琴太太的不是。自己心里却清楚,分明是自己的毛病。
不过男人家好面子,抵死不认,愈发张罗了三房美妾摆在那里自欺欺人。
可这事情难说得很,叵奈后来琴太太又有了孩儿,大老爷暗里疑心是琴太太背着他在外头与人不干净。可巧那阵,家中因为生意往来,常请先前与琴太太议过亲的那位官人到家做客。
疑心易生暗鬼,大老爷认定了二人私下有染,碍着脸面不好闹出来,便常常寻衅生事,借故对琴太太口出恶言,偶然拳脚相向。
说到此节,芸娘哼地笑一下,一锤定音,“因此夫妻间生了嫌隙。我也是听二爷说的。”
月贞登时将眉眼一提,“哪个二爷?”
“自然是我们二爷,难不成还是鹤二爷?”芸娘朝那墙上递一下下巴,“鹤二爷尘外之人,才不议论这些事。”
月贞点着脑袋,唇上粘着点瓜子壳忘了吐,呆呆地回忆着琴太太那张月盘似的脸,仍然无法将她与故事里那个忍辱负重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据她看来,琴太太虽然瞧着和善体贴,骨子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从前能忍得这些气?
“忍不得也只得忍。”芸娘笑出一丝无奈的哀怨,“女人嚜,再要强不也就这么回事么,是翻不了天的。好比你,大爷尽管死了,你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月贞暗窥她僝僽的眉目,知道她是联想到她自己的婚姻。
月贞虽然也是身不由己,却不如她这哀怨,倒愿意替渠大爷辩驳辩驳,“可别这么讲,大爷生前也未必是真心愿意娶我,都是长辈的意思。他也是有苦不能说。”
芸娘拨转眼珠过来,诚心一笑,“你倒很看得开。不过他死了,你们没以后,成不了仇人。这点又比别的夫妻要强些。”
月贞歪着眼笑,“你与霖二爷也不至于是仇人呐。”
她长叹,“仇人也不至于,不过看见他就烦,要是可以选,我宁肯死也不要嫁他,你瞧瞧他那副鬼样子……”
“幸而他不常在家,你也不必时时看见他。”
芸娘慢慢点着下颏,逐渐认同了她这话,笑了。想来霖桥哪里都不好,唯独这点好,有些识趣,甚少在她跟前点眼,夫妻里纵在一处,也说不到几句话。
她似乎得到一点开解,卸去哀愁立起身来,“我回去了,你往我屋里去说话,这绣帕你代我同珠嫂子讲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