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170)
但天子脚下的好处又是别的地方难比的,各省的男人们都是望那头的风。所以南北之别,如同男人与女人,中间的长河,是一段等待与瞭望的目光。
月贞吃过午饭回房,也经不住向北边展望。然而望也望不见。她在窗台上趴了会,又睡到床上去。
身子底下压的床板忽然变成了惝恍的水波,没有边际的。她昏昏沉沉的思绪忍不住去猜鹤年此刻正在何处飘荡。然而他是有岸的,涉岸而去,便是天宽地阔的另一个世界了。她的影子终会在那个热闹繁华的世界里淡化。也许还会在他心里残留一点余影,但那余影也终会被辉煌的容光掩盖过去,在余生漫长的岁月里。
有眼泪落到枕上,她也没有力气去管它,随它去流。这一刻,她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霜太太,忽然在心里惊叹,天呐!霜太太是如何等过了这么多个年头的?
不知不觉的,她也有了些霜太太的习惯,比方慢慢好起吃来。家里的事情再繁琐,也毕竟有底下的人忙活,做主人的不过裁夺裁夺,再费脑费神,一日也能余下一半的时间。如何把这些时间塞满就成了个问题,所以吃东西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果脯瓜子随处摆着,随手抓来,时令鲜果菜蔬,鸡鸭鹅肉也是供应不断的。胃阗得饱饱的,人的心仿佛也跟着阗饱了些。或者是讲究个穿戴,珠环翠绕,锦贴罗裹,也不失为一个坚固的怀抱。
直到她嫂子那日到家来,见着她便是一阵惊喜,“我的姑娘,你真是像个阔奶奶了!瞧这通身的贵气!”
月贞怀疑地走到穿衣镜前,看见里头果然是一个娇靥粉面,珠光宝气的女人。白凤牵着她的衣裳打量,“啧啧,长了几分肉,这样的穿戴倒撑得起来了,要是老远打眼看,我恐怕还认不出来。”
美是美的,却与从前的月贞有些两样了。月贞倏然浑身的不自在,走到妆台将多余的压鬓钗摘下来,头上只留了一对小小的蓝绢花,点在虚笼笼的髻上。
“做什么摘了?”
她扭头冲白凤笑一下,“压得头重。”
白凤以为她是疑心自己瞧上她的好头面,心里颇有微词,跟着走到外间,“听说你如今当了家,原就该摆摆牌面的。怎么,怕有穷亲戚看见找你借钱?”
月贞坐到榻上去,别有深意道:“我哪里有几门亲戚?”
白凤噎了一下,不作声了。她这回来,是来替琴太太贺寿的,过两日就是琴太太的生辰,因为家里冷清,便有心要热闹热闹,连月贞娘家人都下帖请了来。
老太太因为上回与月贞闹得很不愉快,不想后来事情又是不了了之,她心里正有些懊悔,怕见着月贞尴尬,不肯来,只打发白凤来代为贺寿。白凤是个厚脸皮,上回的事情只当没发生过,听见月贞近来逐渐当了家,正乐得来讨些好处。
二人都对上回的话绝口不提,横竖又不是什么光彩事。珠嫂子款待上茶果点心,月贞有意不吃,将攒盒推到白凤那头,离自己面前远远的,只怕不知不觉间就去拿起来吃。
白凤倒吃得高兴,拿签子扎了块肉脯递给她,“你不吃?”
月贞赶忙摇手,“你方才还说我见胖了呢。”
“你本来瘦,胖点怕什么?”
月贞心道,霜太太本来也瘦,还不是成了如今那样子。她坚持不吃,嘴里闲得难受,便张嘴说话:“嫂子预备的什么寿礼?”
“我们能有什么好东西?就是倾家荡产买来只怕你们太太也不稀罕。就是娘做的一双鞋,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太太的脚。我看她也不会穿,也没所谓合不合脚,她拿去赏人吧,反正我们的意思到了就成。”
月贞松了口气,生怕他们又是带些什么糕子点心。落后二人说了家里的事,房子盖好了,老太太的病还是那样,好一阵歹一阵的,总是好不利索。
只一样不好,永善在典当行里出了个岔子,遗失了一件东西,前些时赶上人家去赎,拿不出来,铺子里赔了人家几两银子,掌柜的扣了永善两个月的薪水。
白凤这回来,也是为这个事,“你跟你们缁大爷说说,不叫罚了吧,银子倒是小事,你哥哥面上也不好看呐,铺子里谁不知道他是你们家的舅爷?”
依月贞看,他们心里的想头是银子要紧,面子也要紧。月贞嗤笑一下,“我管不到外头的事,何况还是他们那边的买卖。”
“嗳,你是大嫂,你去说句话,缁大爷总要给你这个面子。要不是鹤二爷不在家,我也不来求你了,你哥哥和他说一句,他一定肯帮。”
月贞倏地动了肝火,“我劝你们再不要说这样的话!鹤年如今上京去下聘,回来就要考功名,日后就要做官的!你们这样去烦他,那样去烦他,且不说他忙得顾不上,未必你们杀人放火犯了事,也去求他?岂不是害了他!”
蓦地吼得白凤一怔,也生了气,“姑娘这是什么话,杀人放火,你把你哥哥看作什么人?你做亲妹子的就是这样看待亲哥哥的?何况你说的这些得是多老远的事情,真到那时候,你怎么就认定你哥哥还是眼下这光景,兴许我们也发了财了呢?谁求谁还不一定呢……”
将珠嫂子由外面廊下吵了进来,看看二人,笑着说和,“瞧我昏了头了,只顾着端了这些零碎的东西上来,还没问过舅奶奶吃过午饭没有?”
借此机二人华化干戈为玉帛,月贞吩咐摆饭,白凤也乐得吃些素日舍不得吃的好菜。各退一步,生气的话权当没说过。
月贞怀着一阵酸楚沉默着,看白凤吃饭,嘴里渐渐也有些犯馋。但她心里很清楚,那不是真的饿,是有别的东西在作祟。
要不像霜太太那样,要是如同琴太太,什么念想都斩断,俨然一副断情绝爱的样子,什么都不盼不等,或许心里倒平静。
可那平静却是一潭阴沉的死水,没有波澜的,再热闹的场面,也在琴太太心里惊不起涟漪。这生辰年年都过,年年都是那些热闹,琴太太的脸上的笑颜是为配合别人的,自己并没有喜气,也没有悲伤。唯有一生叹息散在心里——要死,又老了一岁。
众人来敬她的酒,她都淡抿一口,也不在意什么贺礼不贺礼的,只看着大家乐。
除了两宅里的人,来贺寿的人多,大老爷的孝期虽还差一些,毕竟也远去了,该热闹的要热闹起来,该打算的也要打算起来。来人里有位是寥大人的妻室周夫人,最好管闲事,何况寥大人素日得了李家不少好处,她自然要懂得经营这关系的。
这周夫人便在案上说:“我前些时见见着了祝家的小姐,真是好个美人坯子!唷,那形容身段,就跟,”说着,指到对面围屏上去,“就跟那唱花旦的差不离,娇娇娆娆的,说话轻声细语的,比那黄莺还好听!和你们家霖二爷正是一对郎才女貌!”
围屏上透着戏子绰绰的影,身条玲珑,腰如弱柳。霜太太因问:“你说的哪个祝家?”
“就是海宁县县令祝家啊。”
“他们家的小姐不是前两年就出了阁了么?”
“我说的是他们家的二女儿,今年十七岁,小名嫣哥的。”
做官的舍得把女儿嫁来做填房,不是看重了玉朴的势,就是看重他们家的钱。
这也是人之常情,总要有一样好处人家才肯嫁。琴太太笑了笑,“我们霖哥的事是该打算起来了,如今抛下两个孩子在那里没人管没人顾的,也就是我们大奶奶得空照看着。可她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两只手,到底有限。”
周夫人道:“所以我才说这话啊,此刻打算起来,过二年出了先二奶奶的服,不是正好接进门来?”
“果然是好相貌?”
“那还有假?他们有门亲戚在钱塘,前些时死了,太太带着嫣哥来奔丧,就住在我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