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156)
鹤年随口问:“说了些什么?”他不是要知道,只不过是眷恋这夫妻一样恬静而无聊的一问一答。
月贞挑着眉眼,“你猜。”
“我如何猜得着?”鹤年见她那表情是执意等着他猜,便一面将番薯剩下的皮细细剥着,一面胡乱说一通,“左不过是说我父亲明日走的事情,或是说惠妹妹和于家的亲事,又或是议论霖二哥的身子不好。”
说到霖桥,月贞支颐着脸呆呆地叹气,“霖二爷就是那脾气,谁劝都不听,酒那东西吃多了毕竟伤身,他也不分个白天黑夜,回家来看了岫哥澜姑娘,没别的事情,就窝在房里自己吃酒。”
鹤年把一整个番薯递给她,拍了拍手,“我再劝劝他,你们也别过于忧心,前日大夫来瞧澜丫头的脸,顺道也给他把过脉,只不过是有些精神不好气血不足,没什么大病。”
月贞点点头,又提了下眼,“不过我们方才没议论霖二爷,倒是议论你来着。”
“议论我?我有什么可议论的?”
月贞避口去吃,又不说了,眼珠子只顾在他脸上打转。看他那闲淡的模样,似乎并不知道,就不存在故意瞒她的话了。
她略放了心,只要他心里还重她,就不打紧。可脑子里却已铺天盖地展开了一连串的想象。一会想那郭家小姐是什么样子,一会又想这两个人做了夫妻该是什么样子?
难道与他们之间也一样,好得蜜里调油,连当着长辈眼对眼看一下,也是满心激荡?况且他心地又好,做了他的妻室,他一定是不忍心看见别人掉眼泪的。而且夫妻间又是光明正大的,恐怕比他们还要好上一层。
她心里一点一点地计较着,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忽然那番薯给鹤年夺了去,起身丢在了罩屏角的灰盆里,“吃不下就不吃了,省得下晌连晚饭也吃不好。”
谁知一转过来,就看见月贞在那里掉眼泪。他一时惊慌了下,忙走上前去,“怎么哭了?为了口吃的?我以为你是吃不下又不好拂我的意。”
月贞没察觉掉了泪,忙揩了一把笑起来,“谁哭了?是给熏笼里的气熏得鼻子发酸。”
鹤年尽管不信,也没多问。他了解她最爱在心里存事。他拉她起来抱在怀里,笑了声。
月贞倒想着他能问一问,要他给个明了的答案。其实他的答案早给过好几遭,就是当作定心丸吃下去,那心都能铁成秤砣一般了。可她还是觉得是飘着浮着的,人在半空中,总是落不到底。
她抬眼睇住他,“真是的,难道我说什么你都信呀?”
鹤年宠溺地望着她笑,“你难道还会对我说谎么?”
她脱身出来,背过身咕哝,“只怕是你对我说谎呢。”
鹤年疑惑着将她扳过来,“我对你说什么谎?”
这不过是她的一句牢骚,有大半没想给他听见,另一小半又希望他听见。她心里存着事,看不惯他没事人似的逍遥,故意寻衅挑火似的,把脸往旁边一撇,“鬼知道,只有你自家才晓得。”
鹤年一阵莫名其妙,“我晓得什么?”
月贞一下瞪回眼,嘴巴蠕动两下,表情戚戚怨怨的,“他们正给你打算婚事,你难道半点不知道么?”
原来是为这个,鹤年计较着这事情已说了好些日子了,虽然说来说去没定局,她心里也不免会窝着火,必定要寻个时机挑事。
他是有周全准备的,笑着松开手,坐回榻上去,“我就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平日不过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你是知道的,这事情说来说去不过是空在那里说,我母亲说了东家议西家,全没个认真,只怕说个二三年还是没个准头。”
月贞扬起下巴,“要是此刻就有准了呢?”
“有准?是谁家?”
她气着坐到那头,横着眼看他一会,冷笑起来,“我看你未必不知道,这会又来跟我装样子。还说什么要先对姨妈说,我看都是哄我的话,说到如今,自己倒把自己的前程都算计好了,里头并没有捎上我。”
鹤年顾不得细想,一时凝重了脸色立起身来,“我早说要去说的,是谁回回都拦着?你不放心,我此刻就回去说明。”
月贞分明自己赌气,却赖给他,“你别跟我在这里说赌气的话,你要去只管去,你去呀!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敢去,今天谁不去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谁知鹤年拔腿就往外走,月贞又发起急来。她哪里敢真叫他去,没得事情弄不成,倒惹一身的麻烦。别的且不说,琴太太头一个就要打她!
知道他是言出必行的人,她慌了神,忙打帘子追出去,在廊底下拽住他,“别去别去,我那是赌气的话,你可千万别去!”
鹤年掉过头来,“我还非得去不可,若不一早说明,你成日拿话明里暗里讽我,你当我听不出来?不如说开了,大家摊开了打算。”
月贞死拽着他的衣袖不放,陪着笑脸,“我那都是玩笑话,你怎么老当真呢?你看你这个人,就是跟你开不得玩笑。”
“你这个人,玩笑里都带着认真,别人认真起来,你就推说是玩笑,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我还不知道你?”
月贞急得跺脚,“这回真是玩笑,真是玩笑!快别去了,你真格说出来,岂不是要闹翻天?二老爷还在家呢,几位太爷叔公过完年才回到乡下去,难道又要把他们请回来?老人家腿脚都不利索,何苦累的人这样来回跑?”
鹤年知道她一向是嘴上逞能。这事情不像是在同家里的人较量,好像只是两个人在私下里较量。谁比谁有胆量,谁比谁能豁得出去,其实比来比起,不过是比谁爱得多一些。
他原本是不怕吃这个亏的,但因为前有蒋文兴,心里也不由得计较起来。想着她与蒋文兴为什么无结果?不知道是谁先怕事丢开了手。反正他要她与蒋文兴截然不同的感情,或者是更胜一筹。
于是他也噙着冷笑,“我看,是你顾虑太多吧?”
月贞丢开手,赌气侧过身去,“我顾虑什么?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怕的。我不过是为你想。”
“为我想什么?”
“为你的名声,你的脸面,你的前程着想啊。”
鹤年吭吭笑两声,剪起胳膊,“你想得太多,这些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倒不必你来为我打算。我这就去告诉两位太太去。”
说着转身要走,月贞又将他拽住,“嗳嗳嗳,有话从长计议嘛!”
两个人正在这里拉扯,倏见陈阿嫂从偏房里钻出来,“这大冷的天,奶奶和二爷怎么在外头说话?不怕冻着?”
月贞扭头一笑,“我留二爷在这里吃饭呢。二爷客气,非是要走,拽都拽不住。我说亏得他有耐心,不但成日教两个孩子读书写字,还带着他们四处逛去,给你我省了多少事?你快来帮我拉他,非要谢他不可。”
眼见陈阿嫂赶上来,她回头送开手,正撞上鹤年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心虚地低下头去。其实想一想,她倒不是怕打怕罚,只不过怕空忙一场却落得个没结果,不如不忙的好。
作者有话说:
月贞:谁不说谁是狗!
鹤年:我这就去。【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月贞:汪汪!
第72章 花有恨(二)
这事只得又从长计议起来, 只是这“从长计议”中的“长”因为月贞的怯懦的给拉得愈发长,正如同时下越来越长的天光。
也是情有可原, 想来丢命丢名的事情谁不怕?况且名利还不是顶要的, 月贞最怕的是在这些重重困境里,人经不住摧折,爱也经不起蹉跎, 再可靠的人,再牢靠的感情也不免要露出难看的骨头,难看的收尾, 那么她与鹤年也只会彼此难堪。
因此此事是被她有意搁置下来的。搁来搁去,便搁到了玉朴离乡半月的光景。
霜太太算着玉朴至多还有半月到京, 再写信回来,也就两个月左右的功夫。便将鹤年叫到房中, 将与郭家结亲的事情转述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