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147)
了疾恨不得将她的下巴掰转回来。但此刻忽然有些较量高下的意思,他也不肯服这个输,澹然地抱起双臂,“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既然问心无愧,那我就信你。”
月贞瞟他一眼,心里磨着牙,面上笑着。
相继沉默下去,不过眼神却在交锋。他不转睛地盯着她,嘴角微微弯着,因为颠簸的缘故,那目光在她身上慢慢地碾压着,又散淡又凌厉的情状。她仍然是别着脸,时不时地瞟他一眼,也是从容不迫的态度。
到山脚下马车便停了,尚有一截小路得靠步行。了疾付了车钱,打发了车夫,转背翛然地往小径里爬上去。月贞落在后头,自己挽着那几个包袱皮,有些吃力。她故意“哎唷哎唷”地叹了几声,也不见他掉回来帮忙。
她发了狠要治他个服服帖帖才罢,于是丢下几个包袱扶住路旁的树假装呕了几回。了疾听见动静回身,又是怀疑又是怀怒,却还是走回来给她拍着背,借机漫不经意地问:“未必你还真是有了身孕了?”
月贞翻了个白眼,“谁知道呢,你请个大夫给我瞧瞧好了。”
了疾手上渐渐使了几分里,将她“啪啪”地拍着,两只眼睛刻意闲散地往枝叶密盖的天上看。
正遇到一群北雁南归,四野射下来撕碎的残阳,林间响彻着衰蝉。这诗意的景象剥去了他心里一层怒火,下剩的怒意都像是在赌气似的,要烧也烧不旺。
能奈她如何?
他低眼看她一下,“舒服些了么?”
月贞为他这不得已的臣服暗暗窃喜,也愿意见好就收,“好些了。我在你们家好吃好喝惯了,回娘家这两日吃的不合胃口,胃肠里就有些不大爽利。”
了疾轻描淡写地扫过一眼,“不是怀孕?”
月贞又翻他一眼,“怀了,怀的鬼胎!”
了疾去将几个包袱捡起来提着,淡瞅她一眼,“那个香袋又是怎么回事?”
月贞独自先往上走了一段,捉着裙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等他,“他们说的,你就信么?”
他没想到反遭一问,有些犹豫着,一时答不出话来。月贞便在上头跺了几回地,一下反客为主,“你看看你看看,连你也信那些话,却不来问我!怎么,我说的就不能信?”
“我并没有不信你的意思。”了疾走上来握她的手,反将她了一军,“那你说吧,我听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贞的手陷在他手里,就有了几分老实。她低下脸,那老实里仍带着几分心计,“那时候,是你先不肯要我。难道你不要我,我还要死心塌地等你不成?眼下你虽然是肯了,可那时候我又不知道你心里的意思。要是你一辈子不肯,就叫我白等你一辈子不成?我是告诉过你的,我不替人守寡。”
这又成了了疾的不是了,他忽然有些百口难辩的无奈,心里既不痛快,又寻不到个发泄的地方。的确是他回绝她在先,总不能叫她即便受了挫折,也接着在一条绳上吊死吧?
他只能宽慰自己,他爱她,并不是因为要回报她对他的爱,不过因为她是她,她有不受拘束的野性,这原本就是他一开始所见的她的样子。
进而又宽慰自己,他是没有资格裁判她的。总不能因为他是男人,就能裁夺一个女人有没有罪。倘或她有罪,那么同他的感情何尝不是一种罪?
思及此,怒火平了些,气却无论如何也顺不平,心里还是不畅快。他漠然地松开了她的手,慢慢朝上走。
月贞追在他身畔,频频拿眼窥他。知道他越是这样子,越是屈服了的意思。她又有些心疼他,便抢了两个包袱过来自己挽着,往他身上挨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难道还要和我计较么?要同我计较起来,岂不是也要与你渠大哥算算账?”
“狡辩。”了疾横她一眼。隔定半晌,又轻声问:“是文表哥吧?”
月贞老老实实地捣了两下脑袋,每一下就如同个鼓槌往他心里砸下去。他早猜到的,可见她承认,和猜又不是一回事。
猜来猜去,总还有点否定的余地,这下一点余地也没有了,那些男人本能的占有欲便在他心内拱着火。
可恰如她所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难道因为过去抛掉未来?太不值得了。那也并不能成为她的污点,她难道合该苦等他的爱?也太不公道了。
了疾一面生闷气,一面在心里为她辩白,像是同自己过不去似的,额头低蹙,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月贞看他一会,一边沾沾自喜,一边又替他感到些许不值。不论是因为他本性善良,或是因为他爱她,反正他总是拿她没办法。俗语说人善被人欺,她做了“恶”,也不免愧疚。
想了想,便笑嘻嘻地偏过半张脸去,“要不你打我两下出出气? ”
了疾暗暗咬着牙笑了,又气又无奈,“你往后最好给我老实些。”
月贞撒娇地嗔他一眼,“这还用你说?我早就打定主意要从一而终了。”
说完便跳到他背上去,两条胳膊死死圈住他的脖子。
好像前事到此了结了,可了疾心里怎么都有些不是滋味。那些道理是说给自己的脑子听,心可是不长脑子的,满是本能的情感。所以他仍然没好气地甩了她两下,“下去!”
月贞的胳膊圈得愈发紧了,“不下。”
“下去。”
“就不下。”
到山门外,月贞怕给和尚们看见,才肯跳下来,双手合十,在门前向里头那三重殿无比虔诚地拜了拜。
殿前那偌大的香炉里还有余烟袅袅,在模糊的天光里飘向沉寂的四野。林间的昏鸦虫吟把这寺庙单独分割成了一座孤岛,离开了白日的喧嚣,月贞有种尘埃落定的喜悦。
了疾在身畔看着她,见她嘴里念念有词,便问:“你求的什么?”
月贞睁开一条眼缝冲他狡黠地笑了下,“不是求,是还愿。我从前在这里向菩萨许过愿的。”
“许的什么愿?”
她默然笑着,从前曾将的所有的虔诚都敬献到这里,以求成全她的情慾。至于他会不会成全她,那时虽然有期待,却很没有把握。反正来祈福的香客都说不准心中所求能不能实现。她只不过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把不切实际的念想寄托在神佛身上。
所以如今愿望成真,倒有些意外的惊喜。
她洋歪歪地道:“不告诉你,反正是实现了。”
了疾猜到那夙愿,心里不由得泛起一抹蜜意。马上又咬牙想,这女人是个人精,身心异处,哪头都不愿意亏待自己!
他冷淡地瞟她一眼,“你就得意吧,煮熟的鸭子也有飞的一天。”
“嗯?是么?”月贞追着他跨入山门,挑衅似的在后头嬉笑,“煮熟的鸭子还怎么飞呀?我看是煮熟的鸭子嘴硬还差不多。你说是不是?你说嘛,你说嘛……”
天色已成极晦暗的蓝了,错落在山间的屋子递嬗点亮了灯,像林间的萤火。禅房留宿着大做佛事的人家,了疾只得将月贞安顿在他精舍脚下的空屋子里。
月贞在后头看着他掌灯,两只笑眼慢慢燃起眷恋不舍的火花。
两人好容易避开了家里人到了这里来,不出点什么事,总是不甘心的。她把包袱皮抛在榻上,一脸哀怨地嘀咕了两句话。
了疾没听清,掉过身来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真叫她说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哀哀切切地睇了他一眼,踟蹰一会,低着脸道:“我真就不能住在你的屋子里么?”
了疾的心跟着烛火弹动一下,却说:“胡闹,这是佛寺,不是家里。”
有一半是事实,另一半还是心里存着气,故意要折磨人似的。
“在家里才不便宜呢。”月贞在背后剜他一眼。
了疾擎着灯放在炕桌上,明明该走,却立在榻前。其实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但贪恋这空气,不肯走。待月贞转过来坐在榻上,他冷淡淡地下睨着她,“你果然是真心悔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