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92)
魏玘勾唇,道:“从舅照料我许多,我自当有所回报,不敢忘恩负义。”
“况且,母亲对从舅也很是记挂。”
郑博稽嗯了一声,缓缓点头,目光涣散、迷蒙。
“好贤甥、好贤甥。”他连唤两声。
“你既来了翼州,且记住,从舅方才所说,俱是实践过的、能发财的妙计……常平仓也好,义仓也罢,你聪颖,手脚做干净些。”
“米、米行钱氏,有从舅引荐,只管放心……”
郑博稽说着,身躯一斜,险些扑在案间,话语也含糊起来,说灾民、脏臭、卑贱云云。
魏玘不应,只笑,眸里火色泛凉。
他起身去搀,将人自桌前拎起,道:“我送从舅回去。”
郑博稽迷瞪着,似也觉时辰晚了,点点头。
二人同行,一者如松枝挺拔,一者如烂泥缠墙,步速迟缓,走向木门处。
眼看将要离开,魏玘忽道:“对了。”
“我听闻,翼州刁民不知好歹,屡次往衙门聚众闹事,幸得从舅管教有方。不知从舅用了什么法子,可否指教一二?”
郑博稽脑袋一晃,笑起来,道:“好说,好说。”
“翼州靠山,虫蚁众多。抓那闹事几人,全身埋在土里,只露出一个头来,再往他脸上涂抹蜂蜜,不出半个时辰,他就再也不敢胡来了。”
魏玘颔首,若有所思。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门前、推开木门。
“吱呀。”
院落沾满月色,霎时映入眼帘,泛着清透的泓光。
魏玘的步伐倏而一顿。
他目力极佳,自然发觉,恰于门外廊下,一道纤影亭亭而立,紫裙灌风、飘扬。
阿萝凝望着他,眸里微光明灭。
这间传舍,不比谨德、大成等殿,木壁更薄——依她所在位置,约是能将屋里对话,尽数听个明白,一字也不落下。
魏玘低声道:“你怎会在此?”
“川连放我进的。”阿萝道,“你别怪他,是我非要闯。”
魏玘不语,收回目光。
郑博稽还在场,耳边、脑内混如浆糊,只隐约听出一女声,似在与魏玘攀谈。
“作、作什么?”他困惑道。
魏玘收臂,搀郑博稽,只道:“无事。从舅请。”
从舅二字落地,阿萝眉黛微颦。
她启唇,不待两人再动,先道:“是你将梁都尉打成那样?”
魏玘闻言,眉关紧拧。
“是。”
他掀目,看向阿萝,眼风冷锐如刀:“他轻慢本王、冲撞太守,不该打吗?”
阿萝身子一颤,不再言语。
魏玘不顾她,扶稳郑博稽,往大门走去。
擦身而过的那刻,忽听阿萝再度开口:“魏玘。”
她的声音在颤,凝着轻细的呜咽,被她竭力收敛,仍难以抑制,清晰地抵达魏玘耳畔。
“你为何……变成这样了?”
作者有话说:
[1]引自元•佚名《赚蒯通》。
[2]传舍,本意是旅社,本文就用来代指肃王在翼州城的暂居地。不过魏狗很快就会搬走了,大家不记也不要紧。
[3]部分菜肴参考烧尾宴,其余来源于百度加各种资料~
最近三次工作超级忙+我手速慢,更新时间有点不稳定,我会努力尽量日更的,最慢不会超过隔日,不会坑,不会水文,更不会砍纲完结,谢谢宝宝们喜欢。
第65章 险中求
无人答话。回应如雁渺鱼沉。
在阿萝身侧, 魏玘脊骨颀立,步伐微顿, 似要与她背道而驰。
隔着泪, 她望向他,只见他眉峰有雪、眼底结霜。
月色如河,将庭院分割,划出分明的两路, 一路归于凝水的杏眼, 另一路纳入凌厉的眉峰。
杳冥的枯寂漫延着。
三人之间, 除却气息与蝉鸣,不存丝毫音声。
饶是郑博稽酩酊如泥, 也隐约发觉,自己的存在多少不合时宜。
他晃身,推开魏玘的搀扶, 笑道:“贤甥, 佳、佳人寻你叙旧,我不好……误你美事,便先回了。你从舅没、没喝醉, 能走动。”
言罢, 垂影沉沉一斜,向门外踉跄挪去。
郑博稽醉得厉害,行路迟缓,拉出的足音也是重的,像一声又一声的慢鼓。
待这鼓声熄了, 阿萝旋身, 与魏玘相对而立。
她抬眸, 泪光摇曳, 撞进他漆乌的凤眸,道:“你为何不说话?”
魏玘沉眉,眼里余温未回。
他缄默须臾,才动唇,道:“我们已经结束了。”
阿萝的睫羽溘然一颤。
魏玘的后话紧随而来,杂入冷风,迸射寒光。
“既如此,我变成什么模样,与你何干?”
不待她回应,他又放软唇舌,磨平锋芒,露出一点央切的试探,好似冰川浮角。
“还是说……你仍在意我?”
话音落地,阿萝浑身紧绷,僵凝原处。
她能感觉到,魏玘的目光紧粘着她,忽聚成沉烈的一掌,扇在她脸上。
——他没有说错。她还在意他。
她在意他,仍想他热忱、伟岸,心贯白日,存千里之志。纵他谬错许多,她也信他才干,知他披冷硬为衣,内里襟怀若海。
曾经的他那般耀眼,像剔透的琥珀,惹她久久注目、心旌摇曳。
那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是以今夜,她来到这里,给他解释的机会,而非妄自臆断。
她想知道,他有什么计划、什么打算。若他在为这城里人做更多事,她愿意听从,理当配合,也需要答案。
可他推开了她,一次又一次。
她只得一次又一次退让——在山路上被他抛下,她没有生气;闻他鞭打都尉,她拒绝相信;听他与作恶的太守攀谈,她依然向他发问。
但他始终没有回答。
或许,正因她僭越,他才闭口不答。
是她亲口说,他们不能再继续。所以,她不该问,不该越过二人的关系。
阿萝攥紧十指,月牙的深痕嵌入掌心。
她哽咽着,无法发声,眸里的泪色翕合一下,转身就走。
“簌簌——”
顷刻之间,晚风奔流。
阿萝纤腕一烫,被如鹰的指掌牢牢扣锁。
力道袭来,她被拽往身后,不过眨眼,已跌入温热的怀抱。
她的腰肢被揽住,鬓发被摩挲。沉炽的气息勾过她耳尖,仍能激起她颤栗、熨帖她心房。
魏玘抱她,比往日更紧、更烈。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下颌生了短茬,不知何时萌出,刮过她细嫩的颈侧。
好疼。从前他抱她,不会有这样疼。
阿萝挣扎着:“放开我!”
她像受困的小兽,张牙舞爪,每次动弹却都了无气力。
这太奇怪了。她不明白。
——他已将她推得很远,为何偏在此刻留下她?
可是,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她推开他、逃离他,偏在此刻靠近他、为他的推阻而难过。
自分别之后,她与他总像这样,相互纠缠,彼此折磨,寄生于对方的骨血,谁也无法割舍。
面对阿萝的挣扎,魏玘的力道不曾松懈。
他愈深地拥她,话语仿佛呢喃,飘落她耳畔:“我错了。”
——好重的三个字。
阿萝双肩一颤,逐渐平息了挣扎。
她抿唇,将啜泣收进喉头,泪水却难以止住,往颊下淌落。
“为什么?”她道。
“你……在为什么而道歉?”
魏玘埋首,鼻尖蹭着她,气息聚在她肩胛。
他静了半晌,才道:“所有。”
“你看见的、你听见的、你经历的……所有。”
阿萝没有答话,气息也默入风中。
魏玘感觉到,她仍在颤抖,好像今夜的月光太沉地压她,而她承不住此等重量。
可哪有什么月光?她的背上分明只有他的怀抱。
莫名地,魏玘也无话可说。
在良久的静默里,他在心底喟叹一声,松开了搂她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