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56)
魏玘与阿萝相隔而立, 距离不近,却也清晰地看见,她纤白、柔软的指正徐徐内蜷,将香囊攥入掌心, 掩住流窜的光芒。
情势显而易见。只消阿萝略一扬臂, 就能轻易丢弃香囊。
魏玘勾唇, 弧度落拓,像快意, 也像解脱。
他突然心生盼望,想阿萝能抛开香囊,或是将它拆毁。可很快, 他又移开视线, 不敢看她。
“窣窣。”衣物轻轻摩挲。
魏玘不语,只握紧双拳,静默等待。
一阵如冰的枯寂之后, 他终于听见阿萝开口——
“我在乎的。”
魏玘的心头猝然一震。
他抬目, 视线撞上白光,顿觉耀眼,不禁眯起双眸。
阿萝就站在光里。她纤瘦、娇小,衫裙水红,发乌如墨, 驻于冷墙前、石径上, 像凭空抽出的一枝桃, 在他眼中清明地发亮。
她双臂半抬, 两掌叩合,将香囊团聚身前,如凝心口。
“我在乎的。”阿萝重复道。
她的声音很柔软,漾于晚风,飘往魏玘的耳畔:“凡是你真心所致,我都在乎,哪怕只有一点,我也不会丢弃、赠予、毁坏。”
以真心报真心,以赤诚报赤诚——这是她处事的原则,也是她无二的良善。
魏玘没有应答。他转眸、寻找,最终凝定阿萝的双眼。
在那里,他看见两泓明泉,依然清澈,纤尘不染。这叫他想起从前的月夜,记起那个乱他心绪的回眸,忽感到胸膛滚烫、气息涌流。
魏玘勾唇,笑了一声,是为他自己。
为什么?他也十分困惑。
为什么他每每萌生退意,到最后,都会更加沉沦?
这些时日,他倾慕她、牵挂她,却靠着妒忌、怨恨与痛苦过活。他想要放手,又恋恋不舍,无法抑制地为她心动、因她妒忌、对她渴求。
于是,他想,若他无法斩断她与他的联系,便由她来挥刀。
他盼望阿萝扔开香囊,将他的心意践踏足下,掐灭他所有希望,将他的骄傲贬入微尘。她本也有此权利,因他确实有错在先。
可她没有。并且,她以后也不会这样做。
阿萝太单纯、太真挚,是无瑕的珠玉,惹他目不转睛、心神俱动。
又一次,她将他牵入光里,拾起他残破的心,温柔地粘合——这令他愈加感觉自己卑劣,不称她纯净,再与她相处须臾,就要将她玷至污浊。
夜色深沉,竹林幽寂。同样的月照映着不同的两人。
魏玘一语未发,转身就走。
……
阿萝在竹林里停了许久,才向住处去。
回程一路,她的颊很烫,低着头,走得很快,好像足下的月比脸颊更烫。
屋前石阶上,阿莱身躯半立,似是在等她。
阿萝弯身,令伙伴攀往手腕,又回屋,匆忙梳洗、收拾,便吹了灯烛,钻入被衾之间。
周遭静寂一片,举目尽是黢黑。
阿萝躺在榻上,并无睡意,眨动眼眸,没由来地想起魏玘。
与她分别后,他去了哪里,又在做什么、想什么?
她起身,扶上墙侧窗沿,望向不远处。
视线尽头,一座屋宇伫立,更大、更高、更恢弘,是魏玘在书院的住所。眼下,那里不见半点灯火,只有漆黑,似乎并无人烟。
阿萝看了须臾,再度躺回榻间。
阿莱游动,盘往她颈边,与她乌发相依相缠。
小屋里,青蛇与少女依偎着,任由月光洒落,将半室盈满淡白。
阿萝的神智徐徐回潮。
她终于有时间、有精力,好好梳理今夜的所有。方才,魏玘说了太多、太多,多到她一时听不明白,只待此刻仔细思索。
二人攀谈,本是她的提问,到后来,却成了魏玘的控诉。
尤其是他一串反问,仍在她耳畔嗡嗡作响。
——你以为,我为何要这样做?
对此,她不解,便向前回忆,自一团乱麻里,慢慢拎起头绪。
阿萝最先想到的,是香囊。
当初,她剪坏香囊,本是抱着决心,宁愿亲手毁坏织物,也不要心意受人践踏。可她从不曾想过,魏玘会收起香囊,亲自着手缝补。
魏玘也说,缝补之事乃仆役所为。照这样看,他是皇子、是肃王,应当从未做过缝纫,在缝补香囊时,大抵也吃了不少苦头。
思及此,阿萝双唇一抿,浮出星点笑来。
她还记得,当初向蒙蚩学缝纫时,她也被针扎得泪花直冒。后来,为魏玘缝补襕袍时,她的技艺已纯熟许多,极少受伤,与魏玘这个门外汉相较,倒也不算太过受罪。
如今,既然魏玘也受过这种苦,她与他就算扯平了,自然不必再为此生气。
而且,既有此事,再说魏玘不存真心,似乎也不对。
阿萝本以为,魏玘当初赠她衣裳、首饰、藏书、鸡羊等,是图她有用处。但今夜,香囊之事业已说开,她再看从前那些赠予,不免生出另一种推测。
她眨眼,不禁开口道:“阿莱,你怎么想?”
——与阿莱说话,是她的习惯。
“那些礼物……会不会是魏玘没有所求、真心想送呢?”
阿莱自然不会回答。它本要睡着,又被阿萝惊醒,嘶嘶吐信,似乎颇为不满。
阿萝抿唇,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吵你。”
她一顿,翻腕蹭上蛇首,又道:“可是,他后来确实也要我做了好多事。”
——倒是半点不与小蛇客气。
阿莱无奈,只好摆尾,眼珠昏光微烁,静听阿萝絮絮。
阿萝点唇,忖了片刻,道:“譬如学越语,又譬如学匕首。还有……”
还有什么呢?她这才发现,自己说不出来。
在她被迫留在肃王府的时日里,魏玘虽要她讨他欢心、令他顺意,但除了命她学越语、学匕首,又对她再无要求。
至于其余事,如膳食、饮品等,他也确实待她不错。
阿萝颦眉,一时想不明白——若只教她越语、武学,不作其它,究竟有何可乐之处?
突然,她轻轻啊了一声,在脑里寻到影子。
教这个字,与蒙蚩所为像得极了。曾经,她的阿吉也教过她许多,如烹饪、耕种、缝纫等,均是希望她尽快成长、可独当一面。
蒙蚩是为了她好,才会教她这些。魏玘会不会也是如此?
且不论他意欲为何,通越语可方便行走,知武学可赖以自保,确实于她有所裨益。
阿萝凝神,想了一阵,依然不甚明晰。
她气馁,拂开阿莱,翻身趴往榻上,又将小蛇捉回,道:“阿莱,你说,我是不是特别笨?”
青蛇无话,歪头,注视着小主人。
阿萝见状,叹过一息,又道:“这不能怪我。”
“他说话、做事,为何总要人猜?我没有他的脑袋,怎知他在想些什么。而且,若我当真去问了,依他那般性子,似是也不会与我明说。”
她越说,心里越委屈,不由微鼓两颊,与阿莱诉起苦来。
“他只说,我很坏,是我待他不好,对他斤斤计较。但我分明没做什么,尽是依着他来,学越语也好,学匕首也罢,都是他主动提及。”
“可是……”
话到这里,阿萝一时熄声。
她垂眸,忽记起黑夜、雪光、剑锋、刀痕。这些均是她亲眼所见,只在魏玘一双眸里。那分明是人的眼,却似浩瀚的海,藏着无边的痛苦。
莫名地,她的唇发干,只觉自己变成涸鱼,被晒在干岸之上。
“当真是我吗?”她轻声道。
当真是她,令他痛苦、难受,惹出那般怨尤吗?
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真要说二人对彼此做过什么,比起她,魏玘所为显然坏上许多,怎得偏生要来反问她,合该他去反省才是。
阿萝抿唇,道:“明明不当是我。而且……”
只有沉默。她又闭了唇。
屋里霎时静寂,唯听气息浅浅,自均匀漫至微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