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39)
见她如此客气,陈家丞一讶,不免对她有所改观。
他还记得,阿萝问过,她是否要做魏玘的妻子。那时,他以为她恃宠而骄、痴心妄想,如今再看她,又觉她温良有礼、还算娴淑。
正思量间,便听阿萝道——
“陈家丞,你能不能告诉我,魏玘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话语落地,陈家丞眉头一皱。
阿萝对此并未觉察,顿了顿,又诚恳道:“我只是想见我阿吉。魏玘和我说,我阿吉如今在他手中。可除了这点,他什么也不告诉我。”
“我该怎么做?我不明白,他想要我怎么做?”
这确实是阿萝的疑惑。在能与她沟通的人里,陈敬是唯一的长者,莫名令她信任。
可陈家丞听罢,并未作答,神色愈沉。
阿萝见状,虽有不解,但也不敢多问,等待良久,终于听他开声——
“娘子,请恕老仆不敢妄议贵主。”
阿萝颦眉,心生失望,正要答,却听陈家丞又道:“可有些事,娘子理当知道。”
“娘子昨夜晕厥,是殿下将您一路抱回配殿。彼时,殿下右手受伤,鲜血淋漓,却唤太医优先为您诊治,弃自身伤势于不顾,粗略包扎便罢。”
“此后,殿下守在您身旁,生怕您再有异样,几乎整夜不曾合眼。”
至此,陈家丞收声,只摇头,似在叹息。
他不知阿萝经历,又侍奉魏玘多年,自然偏袒肃王,想阿萝太过愚钝——肃王恩宠盛极,自当感恩戴德,她言行如此,未免太过不知好歹。
“若殿下不曾与您说过什么,那您想做什么,就什么吧。”
陈家丞低头,自怀里取出一卷软图,递给阿萝,又道:“这是肃王府的舆图。”
“您往后少不了在王府走动,若是无事,不妨熟悉一二。”
……
直至亥时,魏玘终于回府。
与阿萝分别后,他离府入宫,受君王盛怒——肃王夜入陈府、威力缚人一事,已传遍上京,引得御史忙碌百般、弹劾无数。
万幸是,他早与越帝奏过遇刺一事,又于陈广原处取了画押的口供,再加皇子之身本属越刑八议,倒也将此事勉强对付过去。
可惜,川连将陈广原押送大理寺后,不多时,便听人突染恶疾、暴毙而亡。想来应是太子党羽为防陈广原口风不严,才卸磨杀驴、将其毒害狱中。
至此,陈府之事告终,阿萝的踪迹也暂未暴露。
魏玘下马,将缰绳递于小厮,穿过裕门,一壁行路,一壁思索后续。
如今,他正处风口浪尖,此后必须谨言慎行,不得再有出格,否则处境定会更加危险。至于昨夜所得的茶寮线索,只能暂且不表。
不远处,陈家丞静候贵主,甫一见他,便迎上,跟随身后。
万籁俱寂,二人前进,行于游廊。
魏玘身心俱疲,思索半途,终于按住心绪,松懈神智。
他转眸,目光散漫,扫过夜幕之下的王府,只见春夜露重、灯火辉明,远远看去,唯有谨德殿配殿处,沉寂无光,黢黑一片。
场景似曾相识。昨夜,在寻香阁,阿萝走后,他见过如此黯淡。
魏玘淡淡收回目光,默了片刻。
他道:“家丞。”
陈家丞道:“殿下吩咐。”
魏玘道:“阿萝今日做了什么事?”
陈家丞会意,道:“如殿下吩咐,已将舆图交予娘子。娘子在府中逛过半日,之后便留于后花园中。为防惊扰娘子,老仆并未靠近。”
魏玘笑了一声,低沉,干涩。
他的口吻却上翘,只道:“盯紧了,许是要逃。”
“她机敏,难保不会寻找蒙蚩,有心带蒙蚩一路逃出王府,离本王越远越好。”
陈家丞听出他话里风凉,一时沉默。
片刻,才道:“殿下,可要去配殿寻阿萝娘子?”
“不必。”魏玘道。
他挑眉,又沉,藏下几分寥落,只道:“本王不爱自讨没趣。”
何止自讨没趣?她留在这里,没有半分是为了他,只怕此刻已对他恨之入骨,巴不得一辈子不要与他相逢,跑到天涯海角,千万别被他找到。
“回谨德殿。”他道。
陈家丞无奈,不好僭越,只得应声称是。
二人一路前行,逐渐接近谨德殿。
殿前,典军威仪,两簇灯火静静燃烧,透不出半点生机。
魏玘越走越近,忽然,停住脚步。
一道小巧的人影驻足殿前——纤弱,细痩,着了白裙,像一树轻盈的梨花。
阿萝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魏玘看见,她挎着藤筐,眸光微烁,似有碎星凝聚。
“魏玘。”阿萝道。
她的声音很轻,盈于晚风,像在漂浮。
“我给你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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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债难偿
魏玘沉默, 驻足于夜下,并未上前。
二人相对间, 只见他眉峰不动、神色冷沉, 袍角却经风吹拂、染上星点灯辉。
下一刻,魏玘提步,向她走去。
他经过她身旁,不作逗留, 只落一声:“进。”
阿萝回头, 看陈家丞停于殿外, 便矮身,向其点过一礼, 才追上。
谨德殿内,珠明玉映,雅正开阔。
甫一入门, 有小厮上前迎礼, 看见阿萝,先是一怔,很快又低头, 恭敬道:“殿下, 良医所已将敷药送来,可要寻太医为您替换?”
魏玘挑眉,道:“不必,扔了。”
言罢,他摆手, 屏退呆滞的小厮, 仍向内走。
阿萝不知二人说了什么, 但看魏玘若无其事, 便也不甚在意。
她亦步亦趋,一壁打量周遭,只见金辉四溢,陈设高致,举目之处极尽森严,当真像一座金铸的笼宇,密不透风,将人收入其中。
阿萝倍感压抑,吐息舒气,绕过珐琅山水屏,随魏玘走入后殿。
视线尽头,是一方紫檀长案,书卷散布、纸砚罗列。一只博山炉立于案角,香烟盘绕半空,萦向壁上悬挂的牌匾,将其上四字衬得愈发遒劲。
阿萝识越文,认出是为——含章可贞。
魏玘行至案边,坐上主位。
他曲指,叩向案间,示意道:“坐。”
阿萝回神,与魏玘相对而坐。
魏玘不多言,卷起袖袂,将手臂向前一递,五指松弛。
阿萝垂眸,顺势望去——他右掌缠布,处置敷衍,被鲜血洇得红透,已干涸、发硬。
她沉默,也不作声,只动指,小心拆下麻布。
眼前,伤口凌乱,血肉微翻,足见持刀人用力之深,似要将锋刃捏入骨血。
阿萝翻找藤筐,取出敷药与软布,净过患处,方才涂抹。
一时间,无人开口。药味清苦,弥漫近前。
魏玘不扰阿萝,沉沉凝视她。
视野里,少女娇憨、清丽,捧住他的手掌,正专心治伤。
此情此景,胜似巫疆月下。二人初见的那晚,她接近他,小心谨慎,又纯澈真诚,像稚鹿畏惧雄狮,却本能地散发着善意。
正回忆时,魏玘看见,阿萝掀起眼帘、觑他一眼。
他勾唇,道:“怎么?”
——口吻分外温和。
阿萝眨眸,道:“我阿吉还好吗?”
魏玘的神色霎时一沉。
阿萝的唇瓣咬了又松,泛出微白。
她道:“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他瘦了吗?变矮了吗?身子康健吗?”
“他……有没有和你提到过我?”
对于蒙蚩,阿萝连问五声,一声比一声恳切。
方才,她本专心为魏玘治伤,可周遭僻静,莫名令她想起蒙蚩。自从得知父亲音讯,她总是如此,连白日采药时也出神,险些把阿莱忘在后花园。
她想知道,十三年过去,她的阿吉是不是老了,是不是需要她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