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57)
阿萝与郑昭仪争执时,他姗姗来迟,未能获知全部,只是为激怒郑昭仪,才自称在场。但他再清楚不过,郑昭仪尖酸刻薄,定会对阿萝百般刁难。
一时间,魏玘心中自责,悔愧无休弥漫。
他想,他本该留下阿萝,待面圣过后,与她一同面对母亲。如今木已成舟,他只能尽量弥补。
魏玘收神,走向阿萝,接过食盒,转而牵她小手。
“走吧。”他道,“先回府。”
……
此后一路,格外寂静。
二人各自乘上舆轿,行过宫巷悠长,只闻足音接连、暑风卷动。
谁也没有说话。魏玘谨慎,担心隔墙有耳,一时收声不语。阿萝也抿着唇,始终不曾开口。
直至离了宫城、坐上回府的马车,街旁的人声涌入车内,凝滞的氛围才缓缓复流。
只不过,车内的二人仍无攀谈。
魏玘支颐,偏首,默不作声,观察着身旁的阿萝。
只见少女抱住食盒,粉唇轻抿,鸦睫沉而低垂,看似若有所思,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日光斜照,将她纳入其中,勾出她裙袂亮彩与玲珑曲线。而她腰间润玉、怀里雕龙,更是流光交织、繁丽辉煌,生生夺人眼球。
越帝对阿萝青眼有加,是唯一让魏玘庆幸之事。
他多少可以猜到,许是父亲与某位巫族女子有所牵连,才命阿萝穿上盛装,借她睹物思人。至于觐见情况具体如何,尚待他向阿萝仔细了解。
——但,不是现在。
魏玘展臂,探往阿萝怀中,随意一勾,将食盒放往旁侧。
阿萝身子一颤,掀起眸来觑他。
二人对视间,魏玘看见,她眼波清盈,似是受了惊吓,又像尚未回神,洇着懵懂的润雾。
他不语,移走视线,只翻腕,攥她手掌,力道分外沉着。
“别怕。”魏玘道。
他伸臂搂她,觉那水似的身子徐徐靠来,便愈发着力,揽她窄瘦的肩头。
“有我在,不必多虑。”
随着字句逐渐脱口,臂弯的力道也点滴加重。他像与她久别重逢,偏要将她揉入骨里,似是渴她肤间软香,又似渴着别的什么。
可奇怪是,他没有看她,目光游曳着,在四下乱打。
魏玘略一停顿,筹措言语,又道:“我与郑昭仪作了一笔很小的交易。”
“从今往后,淮南郑氏自会收敛,不会再对你我有任何异议。”
“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
“有我在,没有人能阻拦你、伤害你。”
阿萝任他搂紧,无声地听着。
话音末了,她静了片刻,方才仰眸,以清凌凌的眼,打量身边的男人。
她盯住他很久、很久,久到杏眼酸涩,连车外的吆喝也被抛在身后。纵如此,那双凤眸依然飘忽不定,似无根浮萍,没有落处。
阿萝明白了。或者说,她的想法得到了验证。
她颦眉,俄而又舒。
“子玉。”
“嗯?”
“看看我。”
魏玘这才回眸。
雪光入眼,清丽的眉目相隔咫尺——不知何时,怀里的少女已欺近而来,跨坐他身前,纤细的手臂宛如水藻,轻轻攀缠他脖颈。
她离得太近了,丰盈抵触,暗香浮动。
他甚至能细数她发丝,捕捉她气息,读到她睫颤,更在她眼里瞧见自己。
阿萝拧身,再度贴去,与魏玘益发密切。
接着,她细指游走,探他流畅的颈线,最终扳住他肩头,令二人直面彼此。
阿萝又一次唤他:“子玉,你看看我。”
她咬着唇,软睫微翘,在后话出口前抱他,鹿眸清光凝定。
“不打紧的。”她道,“我在的。”
“我就在这里。”
“你可以难过。不用伪装。”
作者有话说:
怪物是有心的。只有她能读懂他的心。
第108章 应谛听
魏玘的心神倏而一恍。
他滞了须臾, 眸里情愫错综,杂有惊讶、犹豫、无措与迷茫, 结成如雾的云霭。
难过吗?魏玘感到困惑。
对于今日一切, 他早有预料,更凭借过人的才智,事先运筹决策,方能逆流而上、倒转乾坤, 让倨傲的郑氏俯首称臣。
不过是成王之路中的又一场胜仗, 如寸丝半粟, 微不足道。
他合该习以为常,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时至今日, 他还会难过吗?
——会。他当然会。
魏玘只字未提,阿萝却心知肚明。
等候他时,她还在担心, 自己与郑昭仪不睦, 或会让魏玘失望。
可在他迈出含芝殿、向她走来的一瞬,她清晰地看见,那双漂亮的、本该熠熠生辉的凤眸, 竟冷寂、黯淡, 如冰原般荒凉。
只一眼,她便意识到,郑氏的恶劣远超她想象,魏玘的应对也尤为决绝。
此时此刻,阿萝默然无声。
她愈重、愈紧地搂住他, 轻按他后首, 将他深深埋入怀中。
魏玘没有反抗, 坠进柔软的云里, 似被她淡香惊得一滞,很快又恢复平静。
尔后,他也伸臂,环住阿萝的腰肢——她从来纤瘦,身子软得像水,此刻却如扎根的垂柳,纵被他逐渐绞紧,也纹丝不动。
前襟点滴湿润。阿萝心口灼痛。
她坦然、平静地承受着,接纳滚涌的热泪,分担爱人的苦涩。
马车之外,繁华依旧。咫尺之间,落针可闻。
二人就此相拥,织影绵缠交叠。风卷帘动,偶可见极单薄、极微缈的一丝颤抖,自劲瘦的背部传出,落往柔软、抚动的小手。
啜泣渐消、战栗平息时,魏玘仍未抬首。
他低颈,伏往阿萝的肩窝,脱口的字句哑而低涩:“你会笑话我吗?”
不待她回应,他一顿,话语更沉:“会吗?”
阿萝明白,魏玘不是当真要问。他心里已有答案,偏要向她反复求证。
先前,许多个深夜,他也像这样,一遍遍地说爱她、不厌其烦地同她索吻,似要剖开胸膛、捧上他真心,又像不知饱足、吃她入腹里。
打从二人初见时起,他总是如此复杂——强大到坚不可摧,也弱小到茕茕孑立。
阿萝偏首,与魏玘依偎,又抬指,轻捏他耳垂。
“不会。”她声音恬柔,口吻认真,“倒不如说,这样的你叫我好喜欢。”
听见喜欢,魏玘背脊微松。他原先紧绷,像拉满的劲弓,自她话里汲取安定,方才懈下劲来。
他蜷伏她肩窝,问得闷闷沉沉:“是吗?”
阿萝点了点头:“是的。”
言尽于此,二人没了后文。喧嚣隔窗而来,远得不像凡尘。
一片静默之中,阿萝绕动小指,勾画他耳廓,思忖半晌,才为此时的心念寻到措辞。
“子玉,”她就此开口,“你还记不记得?”
“你曾与我说过,你的心沉寂许久,为了我,才勉强多出些人气。”
魏玘嗯了一声,并不说话。他尚未恢复,兴致不高,如此回应,已是勉力打起精神。
阿萝心里明白,也不恼,柔声续道:“当时,有柴荣的事压在前头,我怕自己害了你,心里乱成一团,没能纠正你的话。”
“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你。”
她边说,边在他耳畔揉捏,仿佛玩闹,字句却格外分明。
“你的心没有沉寂。”
“它始终在跳,跳了很久、很久。”
话音刚落,阿萝当即发觉,怀里的猝然一颤,再度陷入僵滞的紧绷。
——但她不能退缩,必须与他说明。
阿萝没有忘记,二人相拥前,魏玘的目光五味杂陈。
她很清楚,此间种种并非空穴来风,系他同野兽厮杀太久、险些迷失了自我。
他想他一路走来,应已足够狠心,真能薄情寡义、视血脉为筹码。因此,面对自己的悲恸,他才迷茫不解、罔知所措。
可事实是,他虽生有尖牙与利爪,却从不曾与野兽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