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11)
他想,该是他亏欠她太多,无论如何开口,都免不了细数他罪过。
正思量间,忽听阿萝道:“我不生气。”
她能感觉到,辛朗对她心怀愧疚。早在二人初遇那日,这股情绪就该被她觉察。但当时,她看它太模糊,不如此刻这般清楚。
真相已然大白。对这位自觉亏欠的兄长,她不存任何苛责。
“这不是你的错。若没有你,我或许早就死了。”
辛朗眸光一震,心头思绪纷涌。
这些年来,由于阿萝之事,他身陷挣扎、进退两难。
作为下一任巫王,他可以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但作为兄长,他放不下对胞妹的牵挂。
他无法舍弃任何一方,才会受矛盾拉扯,终日在愧疚里过活。而今,阿萝轻描淡写,揭过她从前的苦难,既令他惊讶,也令他窥见一丝希望。
或许一切还不算太晚,还有机会挽回、修补。
辛朗垂首,注视着面前的胞妹,目光沉敛如海,泛着宽和的微芒。
“阿萝。”他道,“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出了翼州城,再走一阵路,就能回到巫疆、回到我们的故乡。”
在大越,他是外来者,是不受重视的巫人;但回到巫疆,他就是尊贵的王室,是万人之上的少主。此间道理,对阿萝同样适用。
相较于魏玘,他的能力有所不足。但他也并非等闲之辈,更有呵护妹妹的真心。
“父母那边,我来应付。”
“我会给你一个家,会更妥善地保护你。”
阿萝垂着睫,默默听他说完,径自闷了半晌,终归摇了摇头。
“对不起。”
辛朗的神情又是一滞。
他动唇,却如鲠在喉,直至眸光熄灭,才发出声音:“为什么?”
“是因为你无法原谅父亲,还是因为……”
说到这里,他止声,判断过杜松所处的位置,又低声道:“因为你对肃王动了心?”
阿萝仍埋着头,没有回话。
辛朗见状,心下明了,平展的眉关越蹙越紧。
——在他看来,这是最坏的答案。
他听过魏玘不少传闻,更与人打过几回交道,早已对其有了大致的观感。
“你会受伤的。”他的声音有些紧绷,“肃王狠辣、残忍,是阴晴不定的毒蛇,随时会咬向身边人。你和他待在一起,会……”
“不是的!”阿萝打断道。
辛朗一怔,还未应答,便见她抬起头来、露出熠熠的杏眼。
“你说得都不对。”
阿萝直视着他,目光凝定,神情执拗,像一韧难折的芦苇。
“他的狠辣是为求生,他的残忍只向自己。”
她与魏玘相处至今,不敢说对他了解无二,却也委实不愿听旁人擅断、诋毁他。
“他不是毒蛇,而是雄狮与苍鹰,能庇佑百兽、高飞远翔。”
她说得认真、倔强,叫辛朗听去,一时哑口无言。
他本是为阿萝着想,无心惹她不快,眼见她神色不虞,便低声道:“好罢,是我说错了。大抵是我不大了解肃王。”
“可是,阿萝……”他话锋一转,“我想你知晓一件事。”
“就算肃王有心娶你,你也未必真能嫁与他。”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宝宝们,今天妈妈出院,写得太慢了。
第77章 涉渊冰
“这话是什么意思?”阿萝不解道。
婚嫁之事虽不在她考虑之中, 但若魏玘当真求娶,她定会欣然应允。二人两厢情愿, 合该喜结连理, 怎还有未必的说法?
面对阿萝的困惑,辛朗的目光越渐哀淡。
他双唇微动,思忖半晌,道:“我们与他们是不同的。”
——我们, 他们。
指代太过隐晦。阿萝眼眸一眨, 愈加困惑。
辛朗见状, 眉间的蹙痕越拧越深。
他想说巫越两族地位有别,却怕话题沉重、惹阿萝伤心, 这才寻了适中的说辞。不料阿萝太过纯稚,他只能开门见山。
“你是公主,我是少主。在巫疆, 我们尊贵无二。”
“可在大越, 我们微不足道,论地位,甚至比不过寻常的越族平民。”
阿萝一怔, 听得似懂非懂。
不待她仔细咀嚼, 更加直白的解释纷至沓来——
“于越人而言,我们是低贱的蛮夷。”
“我们居于山野之间,终日与野兽为伴,驱使虫蛇蝎蚁,好惯鼠窃狗盗。”
“如有巫人欲在越国谋生, 往往只可为乐伶、奴仆等贩夫皂隶, 难登大雅之堂, 更受越人鄙夷、猜忌、指摘、厌弃。”
“而肃王其人, 是大越的皇子,矜贵显荣,受万人敬仰。”
“所以,他的妻子也应与他有同等地位,只会出自越国的高门士族,绝不会出自巫疆。”
说起这些,辛朗口吻平静,不露半点异样。
可在阿萝听来,只觉他的话语如刀似剑,刺得她双眉紧颦、面色泛白。
她垂眸,轻声道:“为何会这样?”
魏玘是好人,越国百姓爱戴他,便希望他的妻子也是好人,她对此可以理解——但是,为何她出身巫疆,就代表她不是好人、不配与魏玘并肩?
“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辛朗闻言,挪开目光,眺往斑驳的石墙。
他忽然不敢看阿萝,就像现在的他不敢看从前的自己。
曾经,他也这样问过巫王。巫王不答,骂他大逆不道,命他谨言慎行、收起僭越的心思。
自那之后,他不再发问,只将疑惑埋藏,等它自行消减。可疑惑虽然消减,却留下一道深重的淤痕,令他每每扪心、总觉亏空。
今日的辛朗已然知晓,这是因巫疆称臣于大越所致。
纵使如此,他仍旧以为,国力的差别不该划出地位的沟壑。哪怕巫疆不比越国强盛,巫人也并非生来就低越人一等。
可惜,他有心提升巫族地位,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巫越两族的偏见与尊卑,早已潜移默化、深入人心。他对待魏玘时的谨小慎微,与魏玘对待他时的居高临下,就是最好的证明。
“抱歉。”辛朗低声道,“这个问题很难解释。”
“但……阿萝,我不会骗你。”
他收回视线,凝向身前的少女:“今日进城,我本该自南城门入。”
“但南城门未受水损,附近仍有越人居住。是以肃王安排人手,将百姓集结于南城门,又命我绕道而行,走破损、偏僻的西城门。”
——用意格外清晰,是为避开巫人与越人的冲突。
“况且……”
辛朗一顿,又道:“越人男子可以娶许多女子。”
“若你当真嫁给肃王,恐会受出身所累,只能做他的妾,做不了他的妻。”
妾字入耳,阿萝的身子微微一颤。
如今的她已通晓越语,知道妻妾有别,更是忽然记起,魏玘最初确实打算纳她为妾。
辛朗与阿萝相对而立,将她细微的动向收入眼底。
一时间,他深觉悔愧,暗怪自己言辞过激,不愿再与阿萝多说此事。但很快,他又硬下心肠,想自己别无选择、必须警醒胞妹。
他道:“我还会在翼州城停留一段时间。”
按魏玘吩咐,他本该趁百姓集结,尽快离开翼州城。但他担心阿萝,索性多待几日——魏玘钟情于阿萝,念在阿萝的份上,大抵也不会赶他。
“明日辰时,宿逑会来寻你。”
“若你想验证我今日所说,就随他一道去看看吧。”
……
阿萝回到都尉府时,其余众人尚未归来。
她穿过院门,便见药草有序堆叠,在地上分毫不乱,与出府前如出一辙。
莫名地,阿萝的心里有些烦乱。
她绕开药草,行至后罩房前,在门外驻足片刻,便旋身离去,坐往院里的石凳。
手腕空空落落。青蛇尚于屋中小眠。
阿萝无心唤醒阿莱,只撑住石凳、抻直双腿,望向自己的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