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03)
前方引路的虎儿回过头来。
“阿姐,怎么了?”
阿萝道:“城里的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虎儿手臂一抬,遥遥指向南方。
“在那儿。”他道。
“城里今日进了好几拨人。有一名小娘子打头,率领不少男丁,送来十几车米粟。大家伙们都到南城门去领粮食了。”
阿萝杏眸圆睁,讶道:“真的?”
虎儿笑道:“好阿姐,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阿萝一赧,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没想到,会有人仗义疏财、为翼州灾民雪中送炭——这是难得的义举,令她对那名牵头的小娘子心生好感。
正思量时,忽听虎儿道:“阿姐。”
阿萝道:“怎么了?”
虎儿目光闪烁,试探道:“肃王殿下也在南城门。”
“要不……咱们也去?”
提及魏玘,阿萝双唇一抿,摇了摇头。
虎儿气馁道:“好吧。”
他陪阿萝出来,就是为将她引向南城门,帮魏玘和她制造机会。可眼下,阿萝拒绝得斩钉截铁,他也不好强人所难。
一时间,二人丢了话题,便默声,行于街道之中。
阿萝边走,边观察两旁街景,暗自记下屋宅、建筑的布局和位置。
城内房屋众多,因地势有别,受灾情况也不尽相同。遭遇水患者多,安然无恙者少,大多数人聚集养济园,其余人则散布于各处民宅。
照这样看,熏香防疫需要分而治之,不可一概而论。
思及此,阿萝颦眉,缓缓停下脚步。
虎儿也顿住双足,环起两臂,静静等候她身侧。
阿萝茫然、不安,也局促、惶恐。
翼州灾情分外复杂,防疫之事更是人命关天——她初出茅庐,见识浅薄,当真担得起千万条人命的重量吗?
除了时间与结果,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没由来地,一道玄影浮现眼前。
那玄影清颀、沉冷,分明是如松的俊姿,却蓬勃有力、可与高山匹敌,只消向人身前一立,就能劈开迷雾,令人绝处逢生。
阿萝垂睫,心旌一曳,白颊隐隐发烫。
如若魏玘懂医,由他来经办此事,定能做得周全、漂亮。
可她怎么又在想他了?
果然,她留下他赠予,是很明智的行为。若有那些物件傍身,凡被她瞧见、摸着,脑袋里便会不自觉地冒出他来,管也管不住。
阿萝攥指,拂开杂念,试图拎回思绪。
尚不待她收拢神思,忽听一男子开口道——
“阿萝娘子?”
阿萝一讶,循声望去,不禁掩唇惊呼。
“段明?”
此刻的重逢太过意外,立时令阿萝抛却前情,丢掉方才的心念。
段明道:“正是小生。”
他来到阿萝近前,风尘仆仆,身上扑满泥灰,衣衫也被遮去颜色。
眼看段明靠近阿萝、眼底含笑,虎儿直觉有异。但他对段明一无所知,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道:“阿姐,这位郎君是?”
阿萝道:“是我一位朋友。”
在她看来,凡是待她友好的、台山书院的学子,都可称作是她的朋友。
段明温文尔雅,朝虎儿落下一揖。
虎儿回礼,不再多言。
阿萝望向段明,道:“你为何会在翼州?”
段明温声道:“翼州受灾,正是用人之际,小生与诸位同窗一路,特此支援。”
“娘子呢?为何也在翼州?”
阿萝扬唇,道:“我也是来帮忙的。我会医术,能帮翼州的人们预防瘟疫。”
段明注视阿萝,描摹她面庞,凝视她小巧的梨涡,目光愈发清润。
他道:“娘子果然仁善,始终是小生的榜样。”
话音刚落,虎儿皱眉,内心如临大敌。
段明又道:“小生不通医术,难以帮助娘子。但小生能识文断字,也可留在翼州,尽绵薄之力,做孩子们的夫子。”
“做夫子?”阿萝杏眸圆睁。
段明称是,解释道:“小生今日进城时,恰巧听见几位老先生在谈论此事,道是翼州重建、百废待兴,需得救助孤儿、对其施以教养。”
阿萝恍然大悟,弯起笑靥,杏眸水波盈盈,有赞许漫开。
她道:“这很好。”
“你很好,你的心肠很好,做的事也很好。”
段明受她夸赞,笑容更深,双唇微动,便要作谦。
岂料少年突兀开腔,声浪直直打来——
“那是肃王殿下的主意!”
二人一怔,不约而同,看向声源处。
只见虎儿抬颌、环臂,身板笔挺,像是心有不甘、非要为谁争口气似的。
他一字一顿:“在翼州建孤幼庄,是肃王殿下的安排。”
作者有话说:
今天状态奇差无比,太想把缠萝写好,以至于精神高度紧绷……所幸调整好了,谢谢到现在仍在关注阿萝和魏二的所有宝宝们!!我掐指一算,不超4章,两人就能和好了。
第72章 及时雨
听见这话, 阿萝掀睫,泛出星点讶色。
在魏玘受伤当日, 二人曾粗略提过恤孤之事, 但并未细说详情。眼下看来,应是魏玘先人一步,已付诸行动。
想到这里,阿萝杏眸微亮。
她不该惊讶才对。她熟识的魏玘, 从来剖决如流、计不旋踵。
阿萝这般神色变化, 被虎儿收入眼底。
虎儿心间暗喜, 深觉自己计谋有效,乘胜追击道——
“殿下召集乡贤、富室, 道是他有心在翼州建立孤幼庄,收留、教养无家可归的孤儿。贵人们听说了殿下的主意,都支持得很呢!”
“孙家阿翁当机立断, 捐出一座山上庄子, 就在都尉府附近!”
言罢,他仍嫌不够,又学魏玘姿态, 垂首抱礼。
“咳咳!殿下是这样说的……”
他压低嗓音, 故作冷沉道:“水旱之沴,孩童何辜?恳请众位鼎力相恤,共营孤幼庄。本王亦将禀奏今上,使道路再无啼饥之童[1]。”
——模样活灵活现,确与魏玘肖似。
阿萝扑哧一笑。段明见她笑靥, 眸光黯淡些许。
虎儿咳了两声, 暗观二人神色, 又道:“总而言之, 孙家阿翁说,殿下所作所为,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2]的创举!”
“一旦建成,首开大越之先河,可作九州表率,流芳青史!”
阿萝认同道:“我也这样想。”
在书里,她总读到慈幼、恤孤之论,行走四方时,却很少见人落至实处。
魏玘与旁人不同。他言必信、行必果,像一柄出鞘的快刀,淬着利落的寒芒,足以牵动她心神,令她暂时忘却二人的矛盾。
虎儿瞧出她心绪,便揣起双手,自觉功成身退。
岂料段明道:“敢问这位小兄弟,此间内情,你是从何处得知?”
虎儿一拍胸膛,道:“是我亲耳听见的!”
“我昨晚跟随殿下,走了好长一阵路。他与众人相约孙府北堂,我就在堂外那棵老歪脖子树上趴着,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阿萝莞尔道:“你总是这样。”
段明也道:“小兄弟确实聪颖过人。”
虎儿对阿萝嘿嘿一笑,转向段明,很快变了脸色。
他本就是孩子,又心向魏玘,对段明没有好感,说话也漫不经心:“段郎君夸得少了。我不光聪颖,脚程、眼力也很绝妙。”
“殿下在杜宅外头站了半天,只有一盏孤灯,我都看得明明……”
正说着,虎儿猝然回神,连忙收声,看向阿萝。
只见少女先是一怔,眸光摇曳,闪过茫然、错愕、惊诧,顷刻又熄灭殆尽,只剩平静与哀淡。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阿萝听出来了。魏玘昨夜并非路过,而是驻足墙外、无声聆听。
他又一次瞒骗她,没对她说真话。
瞬息之间,氛围骤然下沉,一时宛如冰凝。
段明不知内情,但看虎儿窘迫、阿萝垂眸,也心生退意,不敢妄自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