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7)
晋王没有言语,反而传来了脚步声,顺着这声音往前看,蔷薇花稀疏处晋王的身形一闪而过。
高挑身材,细腰长腿,将紫袍穿的贵气挺拔,怒放的红花遥遥伸出去,拂过他似醉非醉的桃花眼,花和阳光越是灿烂,越能显出他的英俊和沉郁。
姑娘们看的入迷,夫人们也从心底里承认晋王简直好的举世无双。
内侍却没跟着走,反而上前走到陈氏身边,对着宋绘月的方向略微躬身:“大娘子不快,不必强留,小人送太太和大娘子家去。”
陈氏连忙道:“怎么好麻烦中贵人。”
内侍躬着身子不动,陈氏这才向严夫人辞行,领着宋绘月出去。
严夫人的脸火辣辣的疼。
齐夫人靠近严夫人,小声道:“这位中贵人您认识?”
严夫人一面让其他人去玩,一面低声道:“是太后身边的都知黄庭,宫人之首。”
太后薨时,晋王才八岁。
当时太后自知天命将至,力排众议,让年仅八岁的晋王封王出阁,出就外第,开府置属,出班外延。
若非太后高瞻远瞩,十年前晋王若是还在宫廷之内,恐怕性命早已不保。
太后去后,严夫人就没见过黄庭,
齐夫人笑道:“我们只知道和一般内侍不同,没想到会是太后身边的人。”
晋王身边贵人倒是多。
在和严实斡旋的晋王也未多停留,顶着烈日回到府上。
他沐浴更衣,挥退下人,走入书斋。
书斋外树荫倾倒,泄入斋内,楠木铺成的地面古朴细腻,越发显得书斋阔大幽静。
正中摆放着桌案套椅,案上放着玉格,玉格上架着两支竹管宣笔,旁边是蠲纸、歙州砚。
桌案后面是竹榻,榻上有小几,榻后设一扇青山绿水行船屏风。
谢川父子已在里面等候多时,见晋王回来,连忙起身长揖到底。
晋王走进去,歪坐在榻上,右手在小几上撑着头,左手放在身侧把玩佛珠,右腿曲起,左腿架上,褪去温文尔雅的伪装,露出了真面目。
“坐,说点新鲜的。”
谢川撩起灰袍坐下:“王爷,严知州一来,就以积弊之名,将武安军清洗了一遍。”
晋王目光微动:“不要紧,潭州不是冲要之地。”
谢舟道:“可咱们在冲要之地也没可用的常备军啊。”
他子承母貌,面如桃花,又承父业,为晋王效力,做个小小的记室参军。
谢川赔笑:“当务之急,是推动陛下让您回京,军权之事可以从长计议。”
晋王点头:“阿爹软弱,朝堂全被张家把持,得下狠劲。”
不等谢川答话,他凌厉的神情忽然放软,香樟树浓厚的香气顺着风从竹帘里飘了进来。
“小月亮在干什么?”
谢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好像是和姓黄的表兄起了罅隙,银霄偷了齐仓司十銙龙团,找了个叫江乾的闲人卖,要引黄文秋入瓮。”
晋王无奈地笑了一声:“这个坏月亮。”
谢川又道:“齐仓司这十銙茶还是咱们送出去的,他悭吝的很,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就怕宋大娘子闹的太大不好收拾。”
“闹大了我给她收拾吧,”晋王慢慢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错牙,“银霄好身手,只是很危险。”
谢舟又道:“没有宋大娘子危险。”
“她一向胆大,”晋王不以为意,“只是银霄来历不明,我不放心他呆在宋家。”
谢舟再次道:“宋大娘子喜欢啊。”
谢川喝道:“闭上你的狗嘴!”
晋王对这张狗嘴习以为常,摆摆手:“八哥去找游松,让他出高价,推一推黄文秋。”
第九章 往事
谢舟暗暗撇嘴。
他是独子,幼年时游方先生说他行八才能保命,小时候常叫他八哥儿,因为他极不喜欢,就改了叫小八。
晋王分明是小心眼,在这里等着他。
可是晋王叫的,他不得不咬牙应下:“是。”
“今年广南东路和广南西路的纲银,都会经过湘水,八哥,盯紧点。”
“是。”
“八哥再去给我看看茶。”
“是。”
等谢家父子离开,晋王脱下丝鞋净袜,赤脚踩在榻上,倚案展卷,目光却落在外面的大香樟树上。
宋绘月到潭州,陈氏在京都为宋清辉寻医问药,她在王府住了两年,初到那一年,夜不能寐,常在这颗大樟树下独坐。
树冠落下的阴影一团团,日头下,风乍起,树叶排山倒海,响成波涛滚滚之状。
晋王目光恍惚一瞬,以为自己也随着波涛起伏,回到了船上。
十岁,他仓惶从京城逃离,自淮水而出,不管他怎么躲避、换船,江贼都能找到他。
在这混乱之时,他都没办法去查明内奸是谁。
甲板、江面,时常被血染红,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快到潭州的前一天中午,疾风骤雨,他面如死灰地坐在船舱中,前路茫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到潭州。
风声呼啸之时,门外响起轻巧的脚步声,他立刻坐直身体,手自袖中握住刀,背贴住木板。
结果来的是宋绘月。
宋绘月人小,力气也不大,抱着满怀的青箬笠绿蓑衣,吃力地迈进门,放下东西转身又把船舱门关上,看向李寿明。
她眼睛本来就大,现在瞪的更大,手里没了东西,就将食指塞在口中吮吸。
他自己十岁,看六岁的宋绘月就格外的幼小。
既幼小,又安静。
他见过宋绘月把宋清辉按在地上锤,把弟弟揍的吱哇乱叫,也见过她在王府里撒欢,滚的满身都是灰,却没见过她这么安静。
这时候李寿明回想起来才发现,宋绘月一路上没哭也没闹。
仿佛是不知事,又仿佛是麻木了。
她知道父亲没了吗?
她知道弟弟傻了吗?
她知道他们生死难料吗?
他想她还太小了,都不到男女分席的年纪,什么都不懂。
将宋绘月拉到身边,他把她的手指拔出来:“别咬,牙齿会长歪。”
宋绘月很听话的把手指在衣服上一擦,然后去摸李寿明手背上的伤:“还疼吗?”
她说话还漏风,因为掉了两个门牙。
李寿明不知怎么心里忽然一酸,眼里含着一点泪点头:“不疼。”
宋绘月踮起脚,把嘴巴凑到李寿明耳边,声音随着气流可怜巴巴钻进他耳朵里。
“我想吃糖,您跟我去买行吗?”
船马上就要在岳州游冲河码头停靠,补充食水。
她眨巴眨巴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见李寿明不说话,又眨巴眨巴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李寿明飘飘荡荡的心忽然就被拴住了,落到了地上。
“好,我叫小八一起。”
“不要,”宋绘月又踮起脚和他说悄悄话,“我们偷偷的去,不会有人看到的,小八哥哥常带我去,多带点钱。”
说完,她举起谢舟用的箬笠,往李寿明头上举。
李寿明目光从疑惑到犹疑,再到凝重,最后将箬笠戴上了。
船猛地一晃,随后“砰”地一声,艞板落下,吆喝声四起,码头上商贩撑开黄罗伞,脚踏木屐,卖茶水、冰糖水、酒、玩物器具无所不有。
码头狭窄,越发显得人潮拥挤。
李寿明牵着宋绘月,将脸藏在雨幕里,他和谢舟身形相似,再加上大雨,船工来去匆匆,并没人注意到。
李寿明顺利的和宋绘月下了船,宋绘月紧紧拽住他的手,两人手心都冰冷潮湿,雨水湿了鞋子都没察觉。
“哗啦”一声,晋王一脚踏进水坑:“你要吃……”
宋绘月用力拉他一下:“王爷,您听我说,我见过父亲,父亲说谁也不能信,过了鄂州,就让我带您下船,改走官道,只要到潭州,您就安全了。”
张家出其不意,来的又快又猛,打的他们措手不及,但是同时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也没做太多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