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3)
宋绘月见她越说越低落,岔开了话:“您放心,我今天遇到座寺庙,进去求了根观音灵签,问了姻缘,是上上签。”
陈氏两眼一亮:“怎么说?”
“姻缘天注定,相逢百花间,相逢即姻缘,亦是君之爱。”
“这签好,说起来正好有个赏荷花的请柬,我正疑惑怎么送到我们家来了,没想到是应了观音灵签。”
帖子是新上任严知州的女儿发来的。
潭州山河广阔,钱粮浩浩,人物丰盈,严实能来潭州做知州,还兼着帅司,掌荆湖南路军权,乃是因为他的恩师是朝廷度支副使。
可潭州又有晋王在,能在晋王、燕王之间斡旋周全,也必得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帖子搁在金漆桌上,直到掌灯之时,宋绘月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刷干净,才重新将封套拆了。
里面用的是冷金笺,字迹却和宋清辉有异曲同工之妙。
初学乍练,横是横,撇是撇,不敢随意逾矩。
看来严家娘子并不想请她这个破落户,迫于无奈,才发了这个帖子,为了一表心中屈辱,便叫身边会写字的丫鬟代她填字。
想请她的人,应该是严夫人。
元元端着果盘过来:“大娘子,这是太太送来的李子,您尝尝。”
李子青翠,每个都有鸡蛋大,浮着一层凉气,看的人眼睛都清凉起来。
宋绘月拿过一个,咔嚓咬掉一口,酸大过甜,她连眼睛都不眨咽了下去。
捏着半个多汁的果子,她起身大步往隔扇后走去,一手拿帖子,一手将李子往嘴里塞。
坐在书桌前,她将核扔入渣斗中,把冷金笺撕下来半截,蘸饱笔墨,落笔写下两行小字,递给元元:“送去给银霄。”
元元接过笺纸收到袖子里,应了一声。
出房门穿游廊,过垂花门,就看到门房老林搬着条长凳,在大门后乘凉,她便笑着上前打招呼:“林伯,银霄在不在?”
老林摇着蒲葵扇:“不晓得,你敲门嘛。”
元元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心中生怯:“你帮我问问行不行?”
“那不行,”老林起身,“你们小男小女的,我这个老头子在这里碍眼,走咯。”
元元对老林的背影喊道:“我又不找他,是大娘子找他!”
话音刚落,紧闭的房门“啪”的一声打开了。
银霄斜倚着门框,双手环抱在胸前,穿件旧凉衫,看着元元:“大娘子找我什么事?”
元元一个激灵,心里咯噔好几下,赶忙把宋绘月的纸条拿出来:“大娘子让我把这个给你。”
银霄站直身体,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从她手中将纸条抽了出去。
元元垂着眼睛,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心想这人怎么性情这么古怪。
也不知道大娘子是从哪里买回来的。
银霄拿了纸条,低头先看了一眼。
他认得宋绘月写的小楷,峥嵘不展,朴拙平淡。
元元不识字,也好奇地看过去。
她目光还未落下,银霄就将纸条一折,立刻回去,关闭房门,在杌子上坐定。
纸上有芬芳之气,将墨的气味都掩盖了。
却不是宋绘月身上的味道。
最近夜里蚊子多,宋绘月最招蚊虫,夜里时时点着掺了艾叶的纸缠香,衣服上也带着这味道。
他没闻到宋绘月的气味,便将华美的冷金笺在油灯上烧掉了。
待到只余灰烬,他揭开床上竹簟,摸到冰冷坚硬的一把布缠解腕刀。
薄而厉的刀刃,隔着层层布条也刺的人手指发疼。
连刀柄并掩心一起握住,藏入左袖中,他心中格外踏实,仿佛这把小刀便能护他周全。
推开门,他一头闯入了不明的夜色中。
第四章 赴宴
眨眼之间,六月十二便到了,黄文秋别说上宋家提亲,宋绘月连他一片衣角都没看到。
十三便是严府在外城芰荷庄上设宴的日子。
潭州城中官宦家眷都会到。
陈氏许久不曾赴宴,又是这样的大宴,还没到晚上就忙碌起来。
宋绘月僵直地伸着手,十个手指上都是凤仙花花泥。
陈氏选中件银灰色绣兰草的纱衫,在宋绘月身上比划一番,满意地让她们去熏香。
林姨娘和王姨娘同时伸手,最后林姨娘更胜一筹,抢在怀中,王姨娘落了空,只能瞪了林姨娘一眼。
陈氏不理会她们的眉眼官司,继续挑裙子,又对宋绘月道:“等去了你可不能淘气。”
宋绘月脸上擦满了香脂,整张脸成了厚重的一面墙,仿佛随便一动,就会龟裂。
她撅出个樱桃小嘴,含含糊糊道:“我从来也不淘气,是不是清辉?”
宋清辉坐在外头廊下,也伸着十个手指头染指甲,听了就点头:“是。”
陈氏换了条裙子:“你不淘气最好,还有啊,到了那里,别人要是说话不好听,你不要动气,能忍则忍。”
说到这里,她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她的女儿,什么性子她最清楚。
只是看着和软罢了。
去赴宴的都是城中权贵女眷,那些夫人面子上总是过得去,可那些小娘子们却不同,各个娇生惯养,也是什么都敢说的。
她一心想给宋绘月找一门可以依托终身的婚事,也不想缺席。
“耳朵打蚊子去了?听到了没有?”
宋绘月笑着点点头。
等衣裳挑好,陈氏领着众人回去休息,宋绘月才松了口气。
她洗净脸,换了身粗布衣裳,吩咐元元点盘香在外头,让她去睡,自己拿把篾刀,坐在杌子上劈竹筒。
一筒青竹,对剖再对剖,分开青竹片黄竹片,再剖成青白分明,粗细均匀的青篾丝。
银霄从屋顶上跃下来,坐在石阶上,把宋绘月剖好的青篾丝理好。
“大娘子,黄文秋把手里的茶叶全部出掉了,还去找了媒人,要去罗家提亲。”
“他是怕我使小孩子把戏,急着要定下来。”
“他忘恩负义,我去杀了他,给您出气。”
宋绘月手下用巧力,竹筒传来清脆的破裂声:“杀人容易,杀了人之后呢?官府贴海捕文书,挨门排户的抓你,你就得亡命天涯,现在的一切就都没啦。”
又一个竹筒在她手下四分五裂。
银霄不吭声了,烦躁的揪着竹片,竹刺钻进手指里头了也没觉得痛。
平静的生活来之不易,他们都想珍惜。
没有只手遮天的本事,杀了人哪有那么容易过的去。
宋绘月放下篾刀,准备编个小筛子,给厨房里的吴大娘晒辣椒。
“我刚来潭州的时候,也是躁的很,就学篾匠功夫平心静气,我看你也该学学,不要整天喊打喊杀,改天你也编个竹帘子给我用用。”
“是。”
第二天一早,宋绘月就涂了胭脂铅粉,穿了银灰色纱衫,草绿色裙子,陈氏也打扮的素静大方,租了三辆马车,带着要玩耍的宋清辉和林姨娘,一起往外城荠荷园去。
出门虽早,但是夏日炎炎,晨光亦如流金,黄灿灿照着屋瓦街道,马车上也热烘烘的。
陈氏晕车,不敢吃早饭,只用了点茶水,现在也热的难受,强撑着才没在宋绘月面前吐出来。
宋绘月在一旁给陈氏打扇,马车一停,她便提起裙子要下马车,陈氏却拦住她:“斯文点。”
很快元元和刘嬷嬷从后面马车下来,安放马凳,撩起帘子。
陈氏这才松开宋绘月。
宋绘月提起裙子下了马车,又将陈氏小心扶了下来。
陈氏忙忙地嘱咐林姨娘照顾好宋清辉。
严家今日是为了与潭州城中有脸面之人交好,园外下人也接的殷切,将她们引了进去。
园子里满结纱棚,将日头遮住,又凉爽又亮堂,她们来的早,两个丫鬟引着她们看景,让她们在正堂外喝茶稍候。
紧随她们后面到的,是晋王府长史谢川的儿媳妇厉氏,还带着六个月大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