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218)
谢川看他那样子是怒火攻心,可听声音又像是饱含爱意,摸不着头脑之余,也不敢接话,怕儿子是受了刺激,会敌我不分,拿他这个老父亲也损上一通。
谢舟没能从谢川这里得到同样饱含深情地回答,于是哼了一声,在心里暗暗道:“早晚把你荣养起来。”
晋王和谢川商议了大半个时辰的正事,出书房后,就见宋绘月早已经回来了,只是没有进来打搅,而是带着满身的尘土坐在外面园子里。
他连忙走进书房外的园子里去,进去一看,就见宋绘月趴在石桌上,两只手盘在一起,脑袋埋在臂弯里,迷迷糊糊的只是睡。
地上点着纸缠香,一个内侍在一旁站着,不言不语地扇着风。
晋王低声让黄庭把冰盆搬到这里来,自己走上前去,并不出声,府下身来捏了捏宋绘月的手。
天热,宋绘月的手上汗津津的,他并不嫌弃,只是一味地握着,宋绘月的脑袋早已经将手臂枕的麻木,此时晋王一碰,便针扎似的疼痛起来。
“哎哟”一声,宋绘月猛然一挣自己的手,抬起了头,“王爷,麻了。”
晋王连忙捏住她的手臂,带着一丝力道搓了起来,宋绘月奔忙一天,累的精神不振,又把脸贴在了石桌上,任凭晋王处置。
“别在这里睡,蚊子太多,你跟我说会儿话,吃点宵夜,再送你回家睡去,”晋王扭头对黄庭道:“拿药油来。”
黄庭赶紧吩咐小内侍去取。
宋绘月在张府门前的时候,还是精神抖擞,憋着一股气,然而一到王府,便感觉身心疲惫,无力之感再次深深涌上心头。
整整一天,没有银霄半点消息,她不知道银霄得受多少罪。
她不肯抬头,仍旧默默将脑袋安放在石桌上,桌子冰冷,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凉意,没有丝毫温度,让她可以暂时不去想张旭樘那些令人心悸的手段。
晋王见状,也不再勉强她,从黄庭手中接过药油,在她额头上、脸上、手臂上擦了一遍。
京都的蚊子比潭州的小,然而刁钻的很,宋绘月又特别遭蚊子,咬起来满身都是包。
宋绘月瓮声瓮气道:“我上辈子是不是挖了蚊子的祖坟?”
晋王将她五个手指在手掌中细细地摩挲:“要是你上辈子也这么淘气的话,倒是大有可能,王府的蚂蚁洞你都不知道掏了多少个。”
宋绘月笑了笑,随后听到云层里传来一声大响,雷声滚滚,是要下雨的样子。
六月的天反复无常,晋王连忙带着宋绘月回书房里去,宋绘月在进门后扭头看了一眼天色,目光黯然。
不知道银霄此时在哪里。
银霄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感觉自己是身处无间地狱之中,满目皆是黑暗,血在他身上已经凝固,不再流淌。
他也诧异自己竟然还没死。
周遭一个活人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伤的到底有多重,只知道浑身的血好像都像奔流的河水一般流淌走了一大半,重新灌入四肢百骸中的是冷风和疼痛,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动。
因为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眼前也看不到任何光线,所以他没办法算时辰,只知道鼻尖有湿漉漉的野草气息,像是一场大雨过后。
潮湿的空气显得缠绵沉重,仿佛是有形之物,化作丝线,从他的骨头缝隙往身体里侵入,在他身体里肆虐。
从醒过来之后,他在这样的潮湿气息里躺了两个时辰,等着自己死去、腐烂、化作一堆烂泥。
然而等了许久,他都没有死,反而能将肿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眼睛睁开后,他头脑也随之清明,心口散发着一点微弱的热,这一点热维持着他一口气,让他缓慢地感受到了身体上的痛。
第二百七十章 银霄
潮湿之气越来越重,外面传来滚滚雷声,又是一场暴雨要来。
银霄躺着,感觉自己五脏六腑全都移动了一遍,全身骨头都像是被震碎,手脚也是剧痛,仿佛是让人拆掉了再重新装上一般。
但是这些痛楚他都能忍受,既然不会死,那他就要活,凭借着这口气一直活下去,像从前那样再一次的逃跑。
他的呼吸一下深,一下浅,深的时候,骨头在刺痛五脏,浅的时候,又憋闷窒息,头脑昏沉。
在又过了一个时辰后,他的呼吸终于变回了正常的样子,身体里也不再感觉是冷风乱蹿,而是有了温度。
只是疼痛加剧,而且饥肠辘辘。
在他醒后的第四个时辰,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伴随着门打开的声音,外面的天光忽然涌了进来,顷刻之间遍布屋中,银霄就趁着这短暂的一刻,从眼睛缝隙里看自己的处境。
外面是豆大雨珠,霹雳而下,狂风交作,呼啸而过,崇山峻岭,悬崖峭壁,全都被夜色和雨幕所挡,无从查看,甚至连方位都无法辨认。
只是一瞬间,银霄知道自己无法辨认外间情形,立刻将目光收了回来,落到门口的铜鹤身上。
他第一次见到铜鹤之时,铜鹤比他高,然而现在,他过了几年快乐日子,长的已经比铜鹤高了。
铜鹤死气沉沉,面无表情,没有人会去注意他长什么模样,只会被他死灰一般的神情所骇,就连他的目光都不敢接触。
仿佛一旦被他的眼睛扫过,自己也会变成木雕泥塑。
他手里提着一个木桶,木桶里放着长柄木勺,里面是饭、菜、汤三者混合而成的食物。
银霄的目光一触即走,又扫视了一眼自己周围。
这是一间破旧的木屋,屋顶漏水,上面有藻井,虽然颜色已经斑驳,看不出纹饰,但必定不是一般的房屋,屋中有窗,窗被木板密密麻麻地钉死,一点光亮都透不进来。
屋子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两具尸体,尸体是新死,粗布麻衣裹住僵硬的尸体,看衣着,不是上山砍柴的樵夫就是猎户。
地面也潮湿,不仅是雨水反上来的潮,还有血迹纵横交错,无数性命就在这间屋子里消亡,再无人找到。
银霄转眼之间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门再次关上,屋子里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黑暗中,响起了铜鹤的脚步声。
他的脚步声很轻,每一步走出来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就连脚步之间的间隔都是一样的,这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训练出来。
在极度的黑暗中,前后一致的脚步可以丈量距离,也可以避免被敌人察觉出异样。
他对这间屋子显然已经熟悉到了可以摸黑行走的地步,拎着木桶,走到角落里,点起两盏油灯,随后在油灯孱弱的黄光之下,他走到了银霄身前。
俯身毫无感情地看着银霄,他查看银霄的伤势。
摇曳的火光让银霄的面孔模糊不清,越发显得瘦和肮脏,血渍糊了他满脸,偶尔没有血的地方,也是青紫红肿,两只眼睛更是肿起老高,勉强睁开,也只剩下一条线。
身上的伤口已经大致处理过,骨头碎裂的地方都用木板夹了起来,包上了细布,然而还是狼狈,衣裳因为血,已经结成了一块一块的硬板。
因为张旭樘不让他死,所以他得以存活,铜鹤执行张旭樘的命令,不让他死,让他回家。
查看过后,铜鹤伸手握住长柄木勺,从里面舀出一勺堪称是潲水的食物,倒在银霄脑袋前面三步之处。
“吃。”
毫无感情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来,单是发出了声音,不代表任何他的情绪,平直的让人后背发凉。
银霄将方才修养出来的一点力气全部使出,翻了个身,一旦背部朝天,他立刻感觉自己身体的重量在挤压五脏六腑,肺里面稀薄的空气从嘴里呼了出去,窒息之感再次袭来。
他疼的眼前发黑,有那么一瞬间,他连呼吸都忘记了,只是尽力的平息自己的痛楚。
随后他动了动两条腿,用腿撑着自己一点点往前爬,爬到那一勺子潲水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