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206)
黄庭连忙奉上干净帕子,又把这碗醪糟也一并换掉。
宋绘月一时忘形,将幼年时的习惯又捡了起来,谢家父子都知道她这个毛病,因此会心一笑,宋绘月擦了手,顺势将桌上字迹抹去,笑道:“只要信是真的,就好办了。”
办——怎么办?
大家又将目光投向晋王,同时把信也传到了晋王手中。
晋王看着这封信,五味陈杂。
信足以让今上活活气死,但是张家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奋起反击。
眼下这封信还没出现,张家就已经宣称自己丢了印章和文书,可谓是准备十足。
要办,就要另找合适的时机,让这封信巧妙地出现在今上眼中,最后数罪并发,让张家这个庞然大物,非倒不可。
他得好好想一想。
“不急。”他将信袖了起来。
谢川也道:“越是大事,越不能急,急则生错。”
就在这时,李俊忽然对晋王道:“王爷举大事,谋定而后动,比我爹强。”
他神情古怪,好似怅然若失,又好似愤恨,盯着碗,茫茫然的吃了两口,不等晋王回答,他又看向宋绘月:“你说我爹把信藏在张家的鱼鳔胶里,是为了我好,还是还信给张家?”
宋绘月挑眉:“陈王为什么还信给张家?”
李俊笑了一声,将筷子放下,起身走到门口,十分突兀的又笑了两声,随后越笑声音越大,抱着肚子佝偻成一团,笑得声音嘶哑,眼泪成行,仿佛这封书信本身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笑过之后,他胡乱擦了把脸,摸到自己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之时,又轻轻“呵”了一声。
失态过后,他扭头对宋绘月道:“不见了,我回太行陉去。”
说罢,他挺直了腰杆,身姿挺拔的往外走,长袖随风而起,行云流水,是大家子弟铭刻于心的身姿和风采。
他走的空空荡荡,感情已经在方才宣泄完毕,不必再费尽心力的活下去,因为接下来谁都顾不上他,他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上几年日子。
在他走后,谢舟道:“他疯了?”
宋绘月摇头:“看到信受了刺激。”
二十年的逃亡,又在太行陉中守着陈王尸首这么久,若非李俊心志坚定,早在脸被烧伤之时,就已经疯魔,哪里还能找到这封书信。
第二百五十五章 过几天好日子
李俊的笑,让陈王造反之事,忽然变得荒诞起来。
难道陈王对张相爷有如此深厚的情谊,连一封彼此辖制的书信,都要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还给张家?
如此一来,李俊既不能拿这封信要挟张家,张家也不能杀了李俊,似乎是两全其美。
可惜美的只是张家,李俊有的只是惶惶不可终日,如同丧家之犬,苟活于世。
李俊焉能不恨?
屋子里的人全都沉默起来,皱着眉头,尤其是谢川最为年长,坐在椅子上颠来倒去的思索往事,试图找出蛛丝马迹,能证明张相爷和陈王有过命的交情。
然而没有。
末了他道:“时过境迁,陈王已经化作枯骨,许多事无从查起,张瑞也不会告知我们,对于我们来说,与其费力去查往事,不如着眼于,将张瑞这封书信的作用发挥到极致就够了。”
确实是够了。
于是大家再次埋头吃喝,都觉得这顿早饭过于丰盛,吃的他们头脑发胀,行动不便,思绪迟钝,宛若梦中人。
吃饱喝足,宋绘月和银霄齐齐起身,鼓着肚皮向晋王告辞。
“这么快就要走?”晋王很想再多留她一会儿。
“嗯,”宋绘月微微笑着,“我要回去陪清辉说话去。”
说罢,她就领着银霄往外走。
晋王看着她的背影,阳光照耀着她,她吃的多了,走的沉甸甸的,走着走着,忽然一抬脚,用脚尖将一颗掉落的毛桃踢飞了。
她还不稳重,带着孩子气,一旦高兴了就神采飞扬,走路都带着一股子蹦跳的劲,让人看了就高兴。
等到宋绘月和银霄走的不见了踪影,晋王回头看向谢家父子:“咱们是继续商量,还是先歇一会儿?”
谢舟吃的昏昏欲睡,胡乱答道:“先吃一会儿。”
谢川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把他拍的清醒过来,又让黄庭去沏三盏浓茶来,继续商量。
在谢家父子为晋王出谋划策之际,宋绘月清闲而且太平,对着宋清辉翻来覆去的说话本子,说的宋太太耳朵起茧,险些将她轰出家门。
不能说话本子,她又编了两个篾篓,两个晒盘,在她悠闲之际,外面却是刮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知府衙门查贼查的鸡飞狗跳,受了新伤的毛贼抓了三十来个,流亡至此的草寇也抓了十多个。
起先谁都不招认自己是擅闯张相爷府上的贼人,受了一番拷打之后,先是草寇承认自己进了张家,后来武夫们也都点头自己就是贼人,一下招出来四十多份供状。
供状里人人都是闯张家的贼,都有飞檐走壁的本领,进出张家如入无人之境,从张家偷走了金银珠宝若干,唯独没有书信和印章。
草寇和毛贼都不识字,偷了也没用。
窦曲山将招状送去给苏停,让苏停领着人来辨认贼人,苏停看着这四十几份供状,再一看窦曲山抓的这些人,几乎气死。
窦曲山挨了苏停的喝骂,也不生气,按照倪鹏的法子,再抓、再打、再招供。
前前后后闹了半个月,到六月初十,知府衙门的牢房蹲满了贼,招供的状子也有一百多份,京都人人自危,连小娘子都不敢出门,生怕自己声音过于尖利,让衙役抓去。
今上对此大为不满,又不能责罚窦曲山——他尽心尽力办案,何罪之有。
最后张家十分无奈,只能从草寇中挑了十二个人草草了事,才将这一桩案子了结。
京都城中风云变幻,朝堂之上也如沸水滚了一般,张贵妃迁出平英殿,搬去仪资阁,不过三天就又回了平英殿,甚至和今上说要搬去先皇后所住的柔仪殿,台谏一头险些撞在龙柱上,才让今上收回了成命。
六月十五这天早上,宋绘月换了夏裳,依靠着廊柱站着,拿一根野草将笼子里的画眉鸟戳的满笼子扑腾,然而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宋绘月掌心,两只翅膀成了摆设,上下左右乱拍乱打,羽毛掉了好几根。
宋太太去给宋清辉喂药,看她无所事事地祸害鸟,真是又好笑又好气:“不要总是逗它。”
宋绘月听话地挪动脚步,站到水缸旁边。
谭然从方井里挑水回来,把前面那桶水倒入缸中,又将后面那桶倒在另一个缸子里。
宋绘月疑惑道:“两桶水,难道还有高低贵贱?”
谭然将水桶挂在钩子上,蹲身将扁担挑在肩上,带着两只水桶一起起身:“我打水的时候,听人说大户人家身后这桶水都是不吃的,有灰尘。”
他认为有道理,宋家在他眼里也是大户人家——虽然只住了这么间小院子,还有宋大娘子待字闺中——并不是真的待,她一天到晚和插了翅膀一样到处乱飞,但是还是值得他将两桶水分开。
正好家里有两个水缸,一个用来吃喝,一个用来粗使。
回答过后,他转身就走,走的很急,因为天热了,方井打水的人越来越早,去的晚了,水就脏。
他走的急,险些撞上买菜回来的林姨娘,林姨娘哎哟一声,瞪了谭然一眼,随后提着菜进了厨房。
她先将大骨头炖上,再把买来的一个椒盐羊头肉拆开,羊头不大,拆开了可以尝尝鲜,买的干肉烧饼摞起来装了一个碟子,又将打来的豆腐脑分开放在碗里,这早饭就有干的有稀的了。
装好之后,她再熬上一大锅子粥。
都安排好后,她大声叫银霄,银霄正在对着木头人使劲,木头人经历了毒打,几乎散架。
银霄听到林姨娘的呼唤,便沉默着去搬桌椅,然后把那些稀的干的都搬到桌子上来,他和宋绘月先吃,吃了好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