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175)
他这一席井井有条的话,将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呆若木鸡。
坐在大门口的谭然瞪着眼睛,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心想不愧是要造反的人,连入赘都能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李俊看没人反驳,便看向宋绘月:“宋大娘子,我给你解决了一桩人生大事,你应该谢我。”
宋绘月含笑点头:“我谢谢你。”
“不用客气,这是你应该谢的。”李俊满意地点头,低头准备继续绣花,却发现天色暗的太厉害,油灯的光辉不足以让他分辨这些极其相近的颜色,便放下东西,将凳子重新让给元元:“你来吧,这个光对我的眼睛不好。”
宋绘月冲他招了招手,另一只手握着篾刀,龇牙道:“你到我这里来,我给你点一盏碗口那么大的油灯。”
李俊看她笑的不怀好意,抬腿便要开溜,然而银霄一跃而起,抓住了他的衣襟,连拖带拽的将他运送进自己房中。
“啪”的一声房门关上,又传来“啪啪”两声脆响。
屋子里传来了李俊的哭声和含含糊糊说话的声音。
似乎是在指责银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宋太太慌忙站起来:“怎么又打起来了。”
林姨娘拉住宋太太:“连大娘子的婚事都敢编排,就该好好教训教训他,免得他出去了也这样胡说八道!”
宋太太叹了口气坐下,又紧张地听着里面的动静,担心银霄把人打坏了。
李俊脑子不好,她下意识的就慈祥几分,希望以后宋清辉走出去,也能得到他人善待。
屋子里传来李俊拍门的声音,边拍边喊救命,同时把那扇门扒拉开了一线,可怜兮兮的露出个脑袋。
下一瞬,银霄就薅着他的发髻,把他拖了进去,门“哐”的一声关死了。
屋子里再次传来沉闷的打斗声,银霄手下不留情,揍的李俊直叫唤,揍完之后,银霄打开门,把李俊从门里踢了出来。
李俊一张脸像是开了染缸似的,青紫一片,原本吓人的疤痕都不那么吓人了,横竖已经让银霄揍成了一个猪头。
他气冲冲的走到宋太太跟前:“你的女儿太坏了,我不做你的上门女婿了!”
说完,他伸手擦了擦鼻子下面的血。
宋绘月站起来,拍拍屁股,告诉宋太太她去小码头上吃夜市,宋太太忍着笑意问她有没有银子,去吃了就回来。
还是出去好,免得呆在家里就打架。
李俊一听出去吃,立刻脸上也不疼了,抬腿就跟上:“我请客,我有银子。”
他在金明池,挣了一大笔,足够他花。
宋绘月不搭理他,他就死皮赖脸的跟了上去,只是离银霄稍微远了一点。
刚才挨了揍,他亟需服用一些美味来止痛。
小码头上灯火通明,两侧都是脚店和茶坊,百来只渔船系在水边,一字排开,鱼行的牙人拿着一杆秤在岸边,有店子里和行贩要活鱼的,就从渔船上买下来,过了称给买主。
宋绘月寻了一家今年刚开的脚店,里外一起放了十副樟木桌椅,灯火明亮,共点了六盏油灯,门前酒缸子旁的案子上还点了一支蜡烛。
李俊没来过,只打眼一看,十副桌椅都坐满了人,刚想让宋绘月换个地方,就见一桌客人起身离开,伙计已经上前收拾起碗筷了。
他赶紧往里蹿,占了这个座儿,叫酒保要三个酒盏,两壶金华酒,让酒保先不管肴馔,筛上三杯再说。
酒保对着他这张乱七八糟的脸,心情复杂地筛了三杯,宋绘月和银霄才坐下,宋绘月向酒保要了鲜鱼汤、鱼脍、熏猪头肉、肉角儿、山海兜、榛松瓜仁拌的米饭。
点完没过多久,酒保就把菜热热闹闹铺了一桌。
三人都不大饿,因此吃的斯文温吞,宋绘月吃鱼,银霄对着猪头肉使劲,李俊则爱金华酒,很是痛快的饮了满满一大杯,然后痛快的发出一声喟叹——酒好。
他扶着酒壶,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看着桌上的碗碟,伸出筷子吃了一包山海兜,面衣包的虾鱼笋蕨,属实不错。
酒菜味道都很可口,唯独不好的就是人太多,太嘈杂,声音四面八方的涌过来,塞满了他的耳朵,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他在太行陉呆久了,里面安静的能听到野鸡拖着尾巴飞过的声音,重回京都,他还是对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很不适。
听不到自己想听的声音,就会有危险。
端起酒盏,他又来了一大口,打算再尝一尝熏猪头肉,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呼啦啦涌过去一大群鲜衣怒马之人。
第二百一十七章 好日子到头
黄色火光照着码头上潮湿的街道,人和脚店本来就多,再加上这一堆忽然而至的人,越发是乱上加乱,使得这群人行走的十分缓慢。
李俊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这一群人,随后就发现这一群众星捧月似的,捧着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张旭樘。
张旭樘里面穿着件青纱道袍,外面罩着鹤氅,是个十足的风流书生打扮,左手拿着一顶软纱唐巾,一面随着人群走,一面抖落唐巾上的花瓣,花瓣落在地上,立刻就让人碾成了泥。
他将唐巾戴上,似乎是察觉到了李俊的目光,往脚店里看去,在看到李俊之后,冷哼一声,又看到了宋绘月和银霄。
这回他连哼也不哼了,皱着眉就往前走,并且语气不善地问李冉:“你要吃的辣鱼羹到底在哪里,再找不到,小爷可就不奉陪了!”
“到了到了。”李冉拉着张旭樘进了另一家脚店。
李俊收回目光,心神略微有些不定,斟酒便饮,宋绘月伸着筷子夹鱼脍,目光往上挑了他一眼:“你很怕张旭樘?”
“他很可怕,”李俊点头,“别说他,影响吃东西。”
他依旧是喝酒,连吃带喝了半晌,忽然肚子里咕噜一声,一阵绞痛,顿感不妙:“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起身就跑,一路跑,一路躬着身抱着肚子,又夹紧两条腿,跑的扭扭捏捏,惹人注目。
宋绘月低声对银霄道:“跟上。”
银霄立刻起身,跟了过去。
李俊过了片刻,扶着墙从茅房里出来,在竹管下洗了手,感觉肚子还是十分不舒服,正要再回茅房去,忽然感觉一阵寒意袭来,打了个寒颤,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在积年累月的逃命中,他察觉到了危险。
不等口中发出求救的言语,他的身体已经率先反应,骤然往地下一蹲,抓起竹筒下放着接水的一只红漆马桶,狠狠往背后甩去。
马桶里的水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桶子先是撞上了人的身躯,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随后才“砰”地跌落在地,咕噜咕噜滚到了墙边。
他来不及回头,与此同时,一道寒光贴着他的头皮削了过去,一把尖刀锋利无比的扎进了墙壁中。
随后一只手力大无穷地扯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扯的骤然一动,眼前天旋地转,跌坐出去三四步远。
拉扯他的人是银霄,他一屁股坐到银霄身后,惊魂未定地探出头去,就见银霄面前站着个十来岁的孩子。
看模样是稚子,然而神情冷酷,眼睛无光,眼珠子黑沉沉的,没有任何孩子的喜怒——甚至连人的七情六欲也都消失了。
这种神情出现在大人身上,已经足够让人毛骨悚然,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就更是让人惊悚,仿佛是见了鬼。
本该是天真活泼快乐的孩子,骤然间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比无忧洞里那些乞儿还要绝望,绝望过后,就是麻木,再然后,就成了行尸走肉。
孩子没有感情地盯着银霄,以及银霄身后的李俊。
李俊在太行陉里受人监视,独自一人生活,都不曾这般害怕过。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这一回是会被抓回太行陉去,还是死在这里。
他张了张嘴,忽然大喊“救命”,一边喊,一边飞速地往嘈杂的脚店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