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160)
朱广利笑了笑,和他一起往里走:“先生说笑,我哪有什么事情操劳,自从荆湖北路的帅司交给了裴相公,连江贼都没了,往来商船一派太平气象,自古两湖是一家,我们这里也太平了许多。”
送陆泓过了放生池,朱广利停下脚步,不再往里走。
陆泓却邀他一同进禅室去:“我看朱相公也需静一静心。”
朱广利叹了口气,跟随陆泓一同进去,往蒲团上一坐,他立刻便感觉到了心静。
不心静都不行,地上太凉,寒气透过石板和蒲团直往他身体里钻,让他从内而外的凉透了。
看来打坐参禅也是个苦功夫。
陆泓哈哈一笑,携着他的手站起来:“您也太实在了些,先坐,坐下喝口热茶。”
他是此地常客,无需小和尚端茶倒水,只要了个炭盆,自己就舀了山泉水在茶壶了,放上一捻茶叶,在炭盆上烧着,和朱广利围着炭火坐下,等茶水滚了,就倒上两杯热茶。
“朱相公,茶是粗茶,但是水是好水,喝着也别有一番滋味,不要嫌弃。”
朱广利顾不得烫手,赶紧将茶杯接过来:“麓山寺的水,潭州有名,我哪里会嫌弃。”
陆泓没再多说,自顾自的喝茶,朱广利心不在焉的将茶喝了两口,随后道:“现在这世道真是不一样了,连说真话都会让人骂一顿。”
“哈哈,那一定是朱相公的真话出乎人意料之外。”
“是,也不是,”朱广利用掌心搓着茶杯,“不过今天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做的对还是不对,有没有帮上他的忙,在潭州多年,多蒙他相助,才能过了这么久的清闲日子,今天也算是还他一点人情。”
他没有提晋王,但是陆泓知道他说的就是晋王。
元少培要去京都一事,他也有所耳闻,不过倪鹏和元少培一前一后进京,难免招人怀疑,看来是朱广利说了什么,足以让人打消严实怀疑的念头。
陆泓早已经看出朱广利并非是无用之人,能在潭州这是非之地得晋王庇护,又不曾让张家扳倒,这份本事和手段,就不简单。
他给朱广利添一杯茶,笑道:“若是说还一点人情,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还的更多。”
“愿闻其详。”
“泽州一位县令徐来雨,因为冶场爆炸一事,上折子给今上,恳请重新丈量田地,重造鱼鳞册,重兴耕作,这是件利国利民的大事,朱相公大可一试。”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亲耕
一个县令,要重新丈量田地,绘制鱼鳞册,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在陆泓这里,这显然是件大事,在朱广利这里,则是一件小事。
因为小,所以他对陆泓诚实的发出了疑惑:“重新绘制鱼鳞册,自然是好的,之前梅山县的田地被淹,也重新丈量了一次,可是整个潭州都重新丈量,怕是没有这个必要。”
陆泓摇头:“要的不是丈量,而是响应这件事,如今其它路也有一些州官开始重新丈量,但是大势还未成,所以你也大可站出来试一试,横竖你的钱谷师爷没了,重新丈量一下田地,查一查师爷有没有中饱私囊,也是平常事。”
随后他点了一点桌面:“徐县令和晋王有生死存亡之交,所以毋庸置疑,重新丈量田地,是晋王的意思,老夫觉得此事,对天下百姓都有好处,乐见其成。”
朱广利端着茶杯,慢慢思索。
整个荆湖南路的鱼鳞册,他亲自看过,除了遭灾之后会有略微差异,几乎都对的上,这得益于晋王常年在田间地头耕种,各地县令和富户不敢侵吞贫农田土,换成其它路,情形就要差许多。
有的人一亩地只剩下四五分,却还是交着一亩地的税,有的人良田万顷,却不见得要交税。
从农户沦为贱民的大有人在。
重新丈量田地,这些官商勾结之人,首先就会反对。
晋王从徐来雨开始,挑起了一根线头,之后再由多年来他在各路留下的人脉和恩惠,慢慢拉起更多的线。
一条蚕吃桑叶,动静无足轻重,所以他没放在心上,可是听陆泓说过之后,他想最后一定会成为万蚕食桑的情形。
他要响应这个动作,可以,但是不能像陆泓所说的以元少培为借口。
元少培进三司,名声不能有瑕,倒是可以用他自己的名声——就说没了师爷,他查看卷宗的时候,心不在焉,污了鱼鳞册和黄册,需要重新丈量田地、清查丁户。
思索过后,他看向陆泓,点了点头:“多谢先生提点,我会办好,不过我还有些疑问。”
“请说。”
“丈量田地后,晋王是不是会在田地赋税上动手?”
陆泓笑着点头:“是。”
朱广利再问:“张相爷不会反对?”
陆泓正色道:“依老夫看,张家会以退为进,放任晋王,赢回圣心,毕竟张家在前朝后宫都十分稳固,晋王掀起的这一点小波澜,他们未必会看在眼里。”
朱广利点头:“这一退一进,晋王算起来还是吃亏,不如也退一退,隐忍一些时日,待站稳脚跟再便宜行事。”
陆泓微微一笑:“晋王能退到哪里去?难道退回咱们潭州来?”
朱广利哑然,也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晋王是个无路可退的人。
潭州确实好,有山有水,钱粮浩浩,民风淳朴,让人想要在此地终老。
这地方太好了,又太小了。
在这里呆久了,就会被这里的山水所困,目光所及,只有深浅不一的山和滔滔江水,看不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往南走是富庶,往北走是硝烟,更看不到朝堂之上的变幻莫测的风云。
这里只适合他们这样胸无大志的人。
更何况还有张家对晋王虎视眈眈,一旦晋王退了,他们就会立刻站出来,趁虚而入,无所不在,遍布潭州的每一个角落,随后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直接把晋王埋在这一片大好山水之中。
当真是退无可退,只能脚步不停的往前走,一步步在朝堂里站稳脚跟,走的更高,看的更远。
“若是不成……”
剩下的话,朱广利没有再说。
成王败寇,败了的自然是身死,有何可说。
朱广利脑子里一个念头闪过,看向陆泓,神情诚恳:“我今日十分迷惘,听闻先生会相面,想请先生替我看看,我日后还有没有灾祸。”
陆泓笑道:“朱相公自然是逢凶化吉之相,日后也是有贵人相助,扶摇直上。”
“那就借先生吉言。”朱广利得了他这句话,就如同吃了定心丸。
他的贵人只有晋王,既然他能扶摇直上,晋王必定也能入主东宫。
和陆泓告别后,他干脆借着胸中长虹之气,登上麓山之巅,放眼望去,江水宛如一条银带,缠绕在群山之中,重峦叠嶂的山,不仅留住了水,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京都的风景一定很好,登上五层高酒楼眺望,风景一定是一览无遗。
京都里的宋绘月没有觉得一览无遗的风景很好。
元宵一过,京都的风就跟成了妖似的,昏天黑地的刮,没有高山遮挡,沙尘随着风一起上天入地,人站在外面,不用半个时辰,就要让沙尘堆去半截。
风一刮,京都中的各种铺子只好关门,连耗子都不往外钻,以免让风刮了去。
这一场风刮的司天监众人心神不定。
二月初二吉日,今上于东城行藉田礼,亲自春耕,以示重农,若是风沙不停,吉日便不吉,他们司天监有责。
好在到了亲耕前几日,风沙逐渐平息,不再阴一阵阳一阵的作乱,到了亲耕藉田那一日,更是只有一丝微风。
司天监众人这才把心放下。
一亩三分地里,两名农夫牵牛,两位耆老扶犁,还有教坊司优伶三十人,都穿着粗布衣裳,带着锄头、粪箕、净桶、篾篓等物,装作务农模样,又有十人装扮成风雷云雨各神,观耕台上,还有观耕的城中百姓二百人。